每次戰鬥之後，吐蕃的貴人們都要派男女百姓、奴僕來搬擡蕃人武士的屍體，說是神靈的令旨，不能違抗的。即便龍本佳巴東本與自己的男人仲朗士傑兩人是很要好的朋友，美朵也還是不得不聽從貴人們的命令，來到這令人恐懼的野牛谷。
自己原本不會帶着她們姐弟來這裏的，但是拉姆哭着說“一定要親眼看到那裏躺着的人，沒有天下最聰明、最勇敢的阿爸仲朗士傑”實在拗不過她，自己只好把她們一起帶着來了。
本教法師說朗納森是“靈獅”現身；佛教高僧說他是“護法”轉世；本教法師和佛教高僧對於拉姆，倒很一致地說“是個善良的孩子，自有神靈保護她。”美朵想到這裏，心中既是自豪又充滿安慰。
“阿爸、叔叔也都早已死在戰場上了。以後，拉姆最好嫁給南邊的牧人，不要打仗；朗納森以後就在寺廟裏侍奉佛祖就好了，也不要到戰場上去。否則，不是殺戮別人，就是被別人殺死。那樣，總是罪惡的。人們誰不知道呢？只是不敢說出來就是了。”美朵時常這樣告訴自己。
“快走，快走！”佳巴東本不斷催促着。但美朵卻發現身旁的兵士，顯得很傷心，都不作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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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進陰森可怖的野牛谷，美朵把綁着納森的揹帶又繫緊些，再把一塊毛氈擋在拉姆的口鼻處，自己也試圖儘量放緩呼吸的頻次，以減少山谷中的屍體散發出的血腥穢臭之氣。
“快一些，先找到我們自己的士兵，然後再去看看有什麼可以收繳的雜物。”佳巴命令道，“和唐軍約定好了各自收屍的時限，不能超過的。”
美朵心想“這麼‘和氣’，還要互相殺害嗎？”也不敢說出來，她只得跟隨別人一起，翻弄着地上的屍體。看是吐蕃衣裝、頭髮短一些的，她就和旁人一起搬去牛車上。
“如果頭髮都是一樣長，又都是赤裸着，怎麼分辨呢？對了，蕃人多戴着耳環，唐人是不戴的。然後呢，又怎麼分辨呢？”美朵儘量屏住呼吸，心裏亂想着，用分神以減少那些惡臭的襲來引發自己作嘔。
衆人雖然不情願，但也只得在兵士刀槍的陰影裏，收拾殘局，從野牛谷的南部慢慢到了北邊的谷口。
“是那頭最大的‘仲’！”有人驚呼道。
美朵也嚇了一跳，看見那頭巨獸執拗地站在谷口附近。它鼻子裏噴着熱氣，口中偶爾啼吼着。不知道它是不樂意人們來打擾，還是有求於這些平日裏看上去渺小的人們。
美朵卻不怕它，自己到河邊放牧時，經常能夠看見它。有時，它離羊羣近了，擔心它會踩到、撞到羊只，自己還揀了小石塊打它。它肯定不很高興，但還是能聽懂自己的勸告一樣，懶洋洋地走開了。
這樣想着，美朵勇敢地向前走去。又看到其他人都在遲疑，美朵更是開心，心道“這些男人還不如我呢。”
那巨獸晃過頭來，也看着她，頭上巨大的尖角閃過寒光。
“美朵，小心。”部落裏的人喊道。
“你先不要過去，我叫幾個士兵趕走它。”佳巴也喊道。
美朵本來也被那巨獸的反應嚇了一跳，但是聽見其他人的叫喊，心裏反而更加不怕。她就一邊走，一邊學着平時驅趕它的動作，揮着手說道：“去罷，去罷，離開野牛谷，到野犛牛河邊去罷。”
那巨獸似乎聽懂了，走開了幾步。
美朵回身得意地對衆人笑了一下，再看那巨獸，又是不動了，只得繼續趕它：“走罷，走罷，這裏有美朵和拉姆、納森在就好了。你去野犛牛河邊去罷。”
美朵壓抑住加快的心跳，再近前看了一下，發現他的口鼻處，沾着夜裏呼吸時留下的寒霜，已經融化成水漬。
美朵此時才害怕起來，大喊道：“這裏有個活着的唐兵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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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剛出口，美朵卻後悔了，想道“還不如就讓他躺在那裏死掉，佳巴他們看見，肯定要立即殺死他了。”
這個唐兵仍是像死人，不，像是熟睡的嬰兒般一動不動。
佳巴走了過來，看了一眼，抽出腰間佩刀。
美朵突然來了勇氣：“佳巴東本，不要殺他。”
佳巴看了美朵一眼，說道：“昨日我們在這裏雖是獲勝，但是後來追擊他們進入大斗拔谷，卻又遇到唐人的援兵，吐蕃人也就又死掉了許多。只好殺了這個人，祭奠死去的武士！”
“佳巴，也許留他一命，去和唐人換米糧來最好。”美朵勸道。
“美朵，你走開罷，不要把納森吵醒了。”佳巴冷漠地說道，“這個人不要留着了。”
美朵只得慢慢走開，但又回頭看一眼如嬰孩般“昏睡”的唐兵，還是停在了那裏。拉姆也覺得那個唐人可憐，就跟在美朵身邊，看看唐兵，再看看龍本佳巴。
通漢語的一個士兵過來，檢查這個唐兵的隨身物品。從他腰間解下行軍袋，看着上面的刻字，讀到：“淮南道揚州揚子縣江濱鄉，後面的看不清了。再後面就是他的名字——梁仲！”
“哈哈，這個漢人也叫‘仲’！他雖然看上去也是強壯，但不知道是不是像野犛牛那樣勇敢。”佳巴笑道。
美朵聽了，心裏又是一動，憐憫之情頓起“我男人叫作仲朗士傑，和這個唐兵的名字多麼相似。我又先發現了他，這不是仲朗士傑說的佛經裏的‘因緣’嗎？這個唐兵總還是活着的生命，無論我們的土著本教還是外傳來的佛教，哪有教義說，可以這樣處死這個一動不動的活人呢？我若救他，我男人也必可回來！神佛保佑！”
這樣想着，美朵就走過來，語氣堅定地對佳巴說道：“佳巴東本，不要殺死他。我給你十隻羊。”
“他馬上就要死了。就算不是傷重，一夜的寒氣也會凍死他的。”佳巴詫異地看看她，又說道，“你不要管了。”
美朵堅定地說道：“他不會死的。剛纔那頭最大的野犛牛，就是在一直看護着他的——這是神的旨意。如果我救了他，我男人仲朗士傑也一定可以回來！”
佳巴想了好久才說道：“我不要你的羊，你的羊都是交給大將軍的。這個唐人就算作是你的奴隸罷！以後，我再也不帶你來清理戰場了。”
美朵連忙點頭說道：“可以。謝謝你，佳巴。”
佳巴彎下腰，用匕首要在這個唐兵的臉上刺字，剛劃了一道，美朵又喊道：“佳巴，不要折磨他了！你看他都沒有血流出來，等他能夠活過來再說吧。我保證不會讓他跑掉。”
佳巴把匕首插回刀鞘，說道：“好罷，美朵。你的心和你的容貌一樣美麗，佛祖保佑你吉祥！”
美朵請人幫着，把這個唐兵擡到裝滿了蕃兵屍體的牛車上。她就先趕着牛，揹着納森，領着拉姆，向南邊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