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希逸頻繁向兵將們祝酒,而兵將們也以碗中美酒送別這位他們欽服的節帥。
隨着太陽西斜,崔希逸已有醉意。
又感傷離別時刻的不斷臨近,他再次舉杯說道:“李太白詩曰:‘青山橫北郭,白水繞東城。此地一爲別,孤蓬萬里徵。浮雲遊子意,落日故人情。揮手自茲去,蕭蕭班馬鳴’。天色近晚,正是分別時刻。崔某再祝酒,望諸位兄弟恪盡職守,永保億兆人民安樂!”
“嗚——呼!”將士們一起起身,齊聲大呼道。
校場內,身着黑色衣甲的武士們共同舉起手中的酒杯、酒碗,眼中含着熱淚,再祝崔希逸日後一切安好。
“崔某將來致仕之後,必親自再來軍中與兄弟們同樂!爲兄弟們慶功,爲兄弟們祝酒!”崔希逸哽噎不能言,手中的酒碗不停顫抖。
“我等誓言:盡職守邊,永保大唐億兆人民安樂!”將士們的呼吼聲震徹雲霄。
傔從們侍立一邊,阿史那博恆也是眼含熱淚,心中激盪。
一直暗中觀察的宋通,看着阿史那博恆此時的神態,心道“阿史那畢竟是腥風血雨中,共戰的同袍。也許,他已經後悔自己的事了。哎,只要他不再有叛逃之想,甚至不要裹挾同袍,我也不會再逼迫他。”
再是依依不捨,終於也到了分別時刻。
崔希逸騎馬走出很遠,回頭望去,將士們仍筆直站立在營門外,目送道別。
身邊的大纛旗不斷“撲啦啦”地翻卷舞動,身後的營寨上方的軍旗,也呼應着飛舞不止。
崔希逸不斷回身揮手致意,難免黯然神傷。
直到雙方再也相互望不見,崔希逸振作精神,在斜陽下,浮想聯翩。
自己在此的任期並不算長,與一般高官在某處的任職期限相仿,不過是三兩年而已。但自己對於大唐疆域安全的殫精竭慮,對周邊各族屬的安撫親近,也是盡心盡力的。
兵將們可以不多去戰陣廝殺死傷,畜牧耕作可以不間斷地在各處山谷持續,這不就是最大的戰功麼?兵士們的確仍然辛苦,但爲國效力,又怎能不辛苦呢?保黎庶就是保自己的親人啊……
崔希逸心中豪氣不斷升騰,對着天空長舒口氣,喝道:“奏樂!”身邊隨即響起金鼓笛簫、胡琴琵琶的聲音,伴隨着衆人返回涼州。
~~~
瓦哥本幫着處置美朵的後事許久,再找到龍本佳巴,對他說道:“佳巴東本,仲朗士傑家裏的羊只都抵貸了去涼州的皮貨,現在沒有祭獻的犧牲怎麼辦?”
佳巴想了一下,慷慨地說道:“你們的那些毛皮送到涼州後,由我們的人接收了。因此,除了美朵借貸衣物所用的二十隻羊以外,還是要還給仲朗士傑剩餘的一百八十隻羊的。我也出一頭牛來送給仲朗兄弟,操辦美朵的喪事。”
“這樣太好了,我也出一匹馬來。”瓦哥本放心地說道。
賀遠至問明情況,不停地撫摸着青驄獸,眼中含淚。青驄獸卻是淡定地站着,絲毫沒有恐懼的神態。
瓦哥本連忙把他拉到一邊,說道:“千萬不要這樣,你的心意我們,包括美朵都會知道的。但是青驄獸踢開土牆,是把我們救了的,不能讓它作犧牲。”
賀遠至也放心了,長出口氣說道:“這樣最好,青驄獸原本產自清海一帶,現在可以安心地在這裏生活了。”
又忽然想起,美朵給自己的那塊綠寶石來,賀遠至從懷中摸出來說道:“美朵入葬,就讓這塊綠寶石隨她一起去罷。”
賀遠至只好再收起來,看着衆人忙碌。
信奉諸本的兵士們又爭論了一會兒,到底由本波師主持還是辛師主持喪禮的問題,也就在龍本佳巴的勸說下,認真籌備起來。
仲朗士傑被擡到山腳下,倚靠在厚厚的皮墊中,再於身上蓋好皮被,就靜靜地旁觀美朵的葬禮。賀遠至作爲他們夫婦的兄弟,就抱着不知所以的朗納森,伴隨身邊。
平整好的一塊空地中,篝火被點燃,青煙立即飛上雲端。隨着皮鼓、金鈸、銅鈴等法器的奏響,本波師開始誦唱經文。
賀遠至四處找尋美朵的遺體,瓦哥本低聲說道:“擔心屍身腐壞,已被安放于山坡上的寒涼處,有人看守着。”
賀遠至望向山坡,卻不能找到具體地點,只好落淚暗歎。
過了許久,身穿白色皮袍的辛師入場。本波師停止唱誦,辛師手持金鈴,開始抑揚頓挫地歌唱逝者的功德以及神靈的愛憐。
“辛師就如漢人的祭司一般。”瓦哥本低聲講解着說道。
“漢人的聖賢孔丘,也曾做過這樣主持喪禮、唱讚歌的活計。”賀遠至低聲說道。
“嗯,大致是一樣的。”瓦哥本點頭說道。
辛師不斷地歌唱,賀遠至也聽不懂,只覺得腿腳都站得發軟了。瓦哥本突然輕拍了幾下朗納森,朗納森本來也是昏昏欲睡,立即大哭起來。
瓦哥本低聲說道:“你們是美朵的親人,該哭了!”
賀遠至毫無準備,此時哭也哭不出來,被四下裏的蕃人盯得尷尬,納森又是哭鬧亂動,在懷裏死勁掙扎。
賀遠至本來正在着急,但看着朗納森的哭啼,也想着美朵對自己的關心愛護,不覺淚下。
瓦哥本又道:“要哭出聲來的。”
賀遠至這樣被催促,覺得難堪,低聲生氣地回道:“還有逼着哭的麼?”
“漢人喪禮我也見過,不是一樣的麼!”瓦哥本低聲怒道。
賀遠至看向仲朗士傑,見他落淚不停,心想“阿嫂真的沒有了。”
口裏念道“阿嫂”,他不覺放聲大哭起來。
過了一會兒,賀遠至還在傷心哭泣,耳邊傳來一聲,“好了。”瓦哥本又道。
“你這是做什麼!要哭就逼着立即哭,才哭一會兒又要停止!哭久一點還不行麼?”賀遠至怒道。又見四周的蕃人都看了過來,他只得閉口不言。
瓦哥本低聲道:“該祭獻供品了。”
賀遠至只好止住悲聲。
將青稞酒灑在大地上,牛、馬、羊等犧牲也都被牽到火堆旁邊。
辛師的助手手舉短刀唱誦祈禱完畢,一名“浴本”本波師走上前,拿起金柄長勺,從銅罐中取出水來,爲犧牲淋浴。旁邊,兩名“祈禱本”本波師相互問答着唱誦祝願。
辛師的助手宰殺犧牲後,由“剖割本”本波師分割好犧牲,各分爲十三塊。“計數本”本波師和“墳場本”本波師清點完畢,裝入各種材質的罐中,再放在皮子上,分別擡走上山。
“這是送到美朵那裏去,要一起祭獻山神了。”賀遠至呆呆地聽着瓦哥本的低聲介紹,看着本波師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。
震耳欲聾金鼓聲再次大作。四下裏的人們悲痛的哀哭聲中,混雜着朗納森“阿媽”的哭叫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