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商音覺得，光衣服就折騰極了。天子禮服六冕，皇后有三翟，分別是褘衣、揄翟、闕翟。
飾以十二行五彩翬翟紋，配套中衣爲白色紗質單衣，領口裝飾黼紋，蔽膝同下裳色，裝飾三行翬翟紋。袖口，衣緣等處爲紅底雲龍紋鑲邊。禮部送來服飾，蒹葭和書芳繁瑣地幫主子換上。
大殿之中，百官朝拜，商音持禮緩節，端正淑嫺走向帝王，俯瞰衆臣。遙遠的某年某月那句話忽然陡峭入耳:“商音，我這輩子最有一恨，就是我父親站在江山之顛，母親卻流入茫茫人海間。來日，我被萬人敬仰，你當母儀天下。”
他的確實現了諾言，可是她卻鑽心的痛。
她不想再痛下去了。
封后大典結束，商音虛脫躺下，閉眼是無邊際的痛楚，耳邊唯聞嘆息，只一句“明天我再過來瞧你”。她緩緩睜眼，大紅緞的牀幔繡着龍鳳雙喜，鸞鳳和鳴，轉身過帷幄的背脊伶仃瘦弱，卻帶着桀驁難折的孤僻高傲，淡離了她的視線。
曾是蜀地山水間教她取尺的少年，是月華流光下吹壎許諾的兒郎，是鏗鏘熱血敢爲天下先的儲君，怎如今的帝王是這番模樣……織就千千羅網，叱吒風雲，一代賢相冤比竇娥，風華太子二旬命隕，三年宮鎖金枝，四鎮藩王發難，天下傾，繁華亂。轉眸，宋氏五女寵冠後宮，甚至討紅顏一笑，江山可拋……
從前，她與江山，他向來只爲天下先。
“……玩弄我於鼓掌之中的人，曾視我爲掌上明珠，置我於死地的人，也曾護我百般周全。怪我信任得太滿，落得個物極必反……”眼前親眼目睹的，眼淚瘋狂襲捲起悲傷涌成浩瀚深邃的海洋，商音如溺了水目光漸漸沉下去，掙扎，心絞，窒息，她不想再痛下去了。
冰涼的手觸到那柄短刀，刀柄鑲滿了小顆奢華璀璨的紫玉寶石，少年時初見，他正用它來屠驚馬。她堅定有力地握住，學着他當年的殺伐果斷，銀白色的刀鋒刺破身上的華麗，一寸寸深入心口，一點也不疼，鮮血汩汩地流出來，像暈染的朱墨，浸溼五彩的褘衣翟紋。外面漫天大雪，一切溫度與知覺逐漸離她而去。
從前千種癡狂，萬般繾綣，現在一筆勾銷。願君餘生漫長，歲月無憂，江山無恙。
大地一片白茫茫，昔去雪如花，今來花似雪。
同一天，關押在掖庭的王歆死在了這個飢寒交迫的冬天，佛祖善目凝視着她，微微笑。蒹葭祕密料理王歆的遺體，埋葬宮人斜還是如何，犯了愁欲要詢問主子，便撞見了來探望皇后的昇平長公主。
昇平第一個發現龍鳳雙喜大紅緞的牀幔裏的遺體，怵目驚心，金枝的身段轟然癱軟在地，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涌了出來。
“醫正，醫正……”蒹葭悲切呼喚着，試圖尋存一絲機會，“人的心臟在左邊，皇后的傷口在右邊，她沒死，沒死……沒……死……”
這一日，貞元二年的冬天，皇后在兩儀殿薨逝，諡號昭德皇后。
自古多忌諱宮妃自戕，難免史官朝臣口舌，昇平以保皇家顏面爲由，自薦爲皇后主持入殮封棺，操持一切事宜，好向世人隱瞞死因。同時，皇后繼母郕國夫人鄭氏請設祭，皇帝應允。
鵝毛大雪下起來便沒有止住，狂風捲着大片大片的雪花，水鍾滴漏未至酉時，可是天色已陰沉到了極點。擡眸，頭頂上是烏黑的厚重雲層，李適兩鬢起了銀霜，雪花落在他蒼白的俊顏上湮沒，心卻在滴血。
善喜低聲問，“陛下，皇后入殮封棺，您不再瞧她最後一眼嗎？”
“罷了。”微微擺手，李適閉目，頓覺無顏，跳動在瞳孔微微發紅的，是她鮮血的顏色。
他看過無數血腥，無數人在他面前逝去，他都可以巍峨不動坐如山。但是一進門看見她刀刺胸口，滿屋子濃烈的血腥齁鼻直入，這一切刺目誅心，令他痛着，挨着，恨着，愧着……
像是疲憊時戰場上無數的箭弩突然朝他飛來，圍剿抨擊着他一個人，銼滅了他抵禦的慾望，任由鋒利的尖頭扎進每一寸血肉，痛得體無完膚。
他也知道，這一切是自己錯了，她並不想再看見他。
他太討厭自己了。
太骯髒卑鄙了。
晶瑩白雪如此乾淨，天堂也一定很乾淨吧！李適眸光流轉，層層烏雲背後雪花漱漱飄來。她沒有死，怪他太骯髒，她只是去了乾淨的地方。
【正文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