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初現,山間朝露深重,凝成一片淺霧。
霧中山道濛濛,樹木森森。
石道上有一村夫,揹着籮筐疾步走來。
因低頭趕路,沒注意迎面和人迎頭撞上。
“哎喲......”來人嬌聲痛呼。
村夫嚇了一跳,定睛一看,才發現被他撞倒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。跌在地上,一身紅衣裳,擡起一雙含淚的丹鳳眼,蔻丹在飽滿的胸口揉了揉:“你撞得奴家好痛。哎呦,奴家起不來了……”
那一對兒雪痕微晃,晃得村夫眨了眨眼,黑臉上浮起紅暈,嚥下一口唾沫:“對不住……大姐可要緊?”
顧不得思考深山老林裏怎麼會多出個絕色女子,忙放下籮筐去攙扶。
跌倒的女人正要軟綿綿地用胸脯蹭着他的手臂攀起來,忽然觸電一般,竟從地上彈了起來,這回哎呦的真心實意許多。
村夫以爲她是嫌棄自己的手髒,忙往後縮了縮手,在衣服上擦了擦,再次賠禮:“對不住,對不住......我急着趕路,一時沒看到前面有人......”
女子死死盯着他片刻,盯得村夫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哪有問題時,她才恢復了此前的嬌羞:“奴家不礙事。只不知這位大哥急匆匆的,往哪兒去呀?”
村夫道:“平常,我肯定好好給大姐賠禮。只是我今日實在有急事,家人生病,我下山找大夫去……”
紅衣女子眼珠一轉:“好生湊巧,奴家懂一點醫術。”
“啊?”村夫楞了,不敢置信,深山裏偶遇個小娘子,就會醫術,剛好解他所急?
“你不信嗎?奴家家學淵源,醫術是祖傳的,今日上山,本就是爲了採藥,誰知採藥時,被你撞倒了。”
說着,紅衣女將手向後一指:“你不信呀?你瞧,那就是奴家的藥籮。”
村夫順着她指的看去,果然看到在女子斜後方的灌木叢裏,跌着個竹筐,竹筐裏散了一地的草藥。有些草藥,地黃,檾麻,常年在山上來去的村夫自然認得。
村夫登時信了七分——剩下三分疑惑:奇怪,剛纔撞倒這紅衣女人的時候,也沒看到那有個藥框啊?
但病急亂投醫,他很快就忘了這三分疑惑,大喜過望,一連作了兩個揖:“太好了,真是太好了。我還以爲要下山才能找到大夫,今日幸逢大姐救命,我妻可算有救了!”
紅衣女笑道:“你快帶路吧。這天色已晚,別耽擱了你妻子的病情。”
“是、是是。”村夫忙背上籮筐,連紅衣女的藥籮一併提過,“大姐跟我來,這裏有石塊,腳下小心。”
路上閒聊,村夫自稱鄭大,家住山背處,世代砍柴行獵爲生。
新娶了個妻子,偏偏身體弱得很,三天兩頭得病。一病,便要下山找大夫去。鄭大愛妻如命,打柴行獵的錢,倒有大半貼在了妻子身上。
紅衣女則自稱姓蘇,是山下醫女,今日上山採藥,也無妨做回好人。
“蘇醫女,你請,您請。”鄭大畢恭畢敬地,直將蘇醫女引到了山腳下。
形單影隻的一座木頭村舍,要隔着山頭才能瞧見另一道炊煙。綠樹濃蔭下,雞犬交聞,院子裏堆着劈了一半的柴,欄杆上掛着幾件漿洗得發硬的衣裳,除此之外,別無他物。
只是門扉緊扣,柴門外豎着尖利刺錐,大約是防野獸用的。
倒也奇怪,爲什麼院子裏都張着陷阱呢?不怕自家人誤踩嗎?
“醫女,您在這等等,我這就去支會我妻一聲。她見不得生人,容易受驚。”說着鄭大推門進去了,門裏果然傳來一陣的咳嗽聲。
蘇醫女百無聊賴地在門口等着,耳邊傳來一個女聲:“咦,這家爲什麼有股讓我怪難受的感覺?紅毛狐狸,你不會這麼倒黴,又撞到什麼怪事了吧?”
蘇醫女翻了個白眼,懶得理會這女聲。卻暗暗提了一些心:她好歹是成了精的狐狸,不怕普通獵人。只是這鄭大身上確有古怪,方纔她伸手拉他,竟被鄭大身上的某種東西刺了一刺。不算疼,就是麻,有些難受,像被電到一樣。
只是她一個山野小妖,在這深山裏好不容易尋到個精血充足的獵物,實在不甘心放棄。怎麼也要先試試看。萬一,她這次沒那麼倒黴呢?
這時候,門推開了,鄭大走了出來,奇怪道:“咦,我怎麼聽到附近有貓叫聲?”
蘇醫女笑道:“這山裏多野獸,大概是什麼活該被剝了皮的山貓在□□。”
話音未落,腰就讓人擰了一把,蘇醫女不動聲色。
鄭大笑道:“您要是能看好渾家的病,我保證獵十張山貓皮給您送去。山貓皮子還挺漂亮。”
蘇醫女十分滿意道:“這倒也不必,五張就夠了。”便隨鄭大朝門裏走去。
眼前的門開了,敞開的門口滲進一道光,照亮飛絮飄塵。
石桌上,缺口的大碗倒扣在暗處,滾落兩根筷。因爲寂靜,瀰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苦意。
屋裏比那妖精洞還窄小几分,大屋連着一個小屋,小屋拿門簾擋着,裏頭還要暗。有一股濃重的人味。
靠牆有炕,炕上散落一些衣物。
那小屋裏,卻有張佔了大半空間的拔步大牀,外面圍了簾子遮擋。
這簾子,不是輕紗帳幔,是拿縫接起來的粗布片片,從牀上木架,一直拖垂至地面,把裏面糊得嚴嚴實實,密不透光。
真有人願意睡在這麼悶的牀上?
蘇醫女想伸手去掀,鄭大卻往前一擋,擋住了她:
“蘇醫女。渾家生得醜陋,怕嚇着你。”
“您可以隔着簾子診斷嗎?”
蘇醫女眼珠子一轉,斜睨那簾子,簾子分明裏面有活物的呼吸。很輕微,有些顫抖:“大夫診病,望、聞、問、切都少不了。看都不叫看,叫我如何判斷?”
鄭大還是執拗搖頭。
蘇醫女笑道:“再說了,做大夫的,什麼病人沒見過,還能被個長相嚇着?”
是生了鱗,長了瘡?他不知道,他對面的這個,裙子底下還藏着尾巴呢。真沒見識。
鄭大比不得她口齒伶俐,只一味固執,鐵塔樣的身軀堵在簾子前:“不成,你還是隔着簾子診脈。”說着,探進圍布內,牽出一隻蒼白的手來,向上一翻,露出枯瘦的手腕,“就這樣。”
這隻露在外面的手,十指細長,皮膚又細又滑,白似璞玉,一點也不像個村婦的手。
蘇醫女動了動鄭大看不到的頭頂耳朵,聽到簾子後有怪異的細微聲響。
人類不一定聽得到,對於狐狸來說,卻清晰可聞。
啐,她不過是想挖顆心補補,怎麼就碰上了這倒黴事?
她微微眯眼,便順了鄭大的意思,耐下心,將手指搭上這細瘦手腕。
剛剛搭上的那一霎,好似有一股電流順着那手腕蹭地電了她一把。比之前碰到鄭大的感覺還強烈。
蘇醫女被電得周身毛髮微飄,險些嗞出了尾巴,一把甩開那手腕,從牀邊跳了起來。
鄭大被她嚇了一跳:“蘇、蘇醫女,這是怎麼了?”卻暗暗捏了拳頭。
蘇醫女受驚一般看了簾子:“這脈象……”
鄭大屏息。
“甚是平穩。”
鄭大眼神一愕,鬆開了拳頭:“可是,渾家早上一直喊腹痛,渾身無力,飯也喫不下去,疼得在牀上打滾……”
“或許是夜裏受涼,壞了肚子而已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蘇醫女道:“開兩副藥喫喫就好。恰好這幾味藥,身上帶着。不過,需得借大哥家中竈臺一用,好叫我們煎藥。”
鄭大聞言,眉頭一鬆,竟徑自略過這雙賣乖的眼,往門外跑去:“我這就去準備爐火。”
鄭大跑出門的一霎,蘇醫女噔噔噔退了好幾步,如臨大敵地瞪着那隻蒼白的手。
但僅僅是碰到,就險些把她電得嗞出原型的這截蒼白手腕,卻安靜而怯生地縮回帳中。
似從未察覺這蘇醫女的來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