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狐媚子 >第15章 如意(七)上
    孫茂屋裏,方如意左等右等,不見阿離回來。屋裏靜了一會兒,帳子裏傳來了孫茂的低語。沒了傳話筒,方如意豎着耳朵,還是聽不清,便揚聲道:“公子說了什麼?”

    裏面默了片刻,也傳來揚聲應答:“姨娘,我適才猛然有了思路,想到這文章該怎麼寫……”

    後面又說了一連串,含糊難辨,記不下來。方如意急出了一身汗,將筆在硯臺裏用力蘸了個飽,抓起一張紙,漲紅了臉道:“公子稍待片刻。”

    孫茂等了一會兒,聽到了一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,抓起簾子一看,正看到方如意拖着把椅子,坐在了他的牀邊,將紙平平地墊在膝上。

    四目相對,孫茂慌忙將簾子放下:“……有勞姨娘,實在是若不當時記下來,一會兒該忘了。”

    “沒事,你說吧。”頭一次進男子的內屋,方如意臉上直燒,似在對自己解釋,“我坐近些,好聽得清。”

    孫茂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方如意屏息不語,只有筆尖掃過紙面,墨汁澀澀地滲進了四面八方的紋理裏去,沙沙的悶響,遊動在靜謐的空氣裏。

    屋裏門窗緊閉,悶熱,她額頭上滲下來好些汗珠,挾着腮上脂粉滾下去,落進衣領裏,香味逸散出來,從簾子縫隙裏鑽進去。

    孫茂沐浴在這幽香中,鬼使神差地,將簾子悄悄拉開一些,黃昏裏,極近地看得到女子的被反映得透亮的眼珠,還有凝着光的睫毛。

    這雙眼,柔婉而冷清,甚是美麗。

    方如意寫完,擡起頭看他,孫茂方反應過來,“抱歉姨娘,我思路斷了……前面的都揉了吧。”

    方如意有些着惱,可是孫茂語氣無辜,又是病人,不好發作,便嘆了一聲,在紙上一圈,又打了個打大叉。

    孫茂在縫裏偷瞧,看見方如意給圈加了四個腿,順手畫成個王八,不由得噗嗤笑出了聲,牽動了傷口,“哎呀”一聲大叫,方如意一把撩開簾子,忙看他手臂:“公子別亂動,小心胳膊……”

    “沒事……不小心碰到了。”孫茂痛得齜牙咧嘴,對上她蹙起的眉,笑了一下。方如意一頓,鬆開了手,垂眼替他掖了掖被角。

    一雙手在他胸口遊走,袖間溫柔的香氣籠在鼻尖,孫茂擡眼看她,神色動容。出神的順軟:“你待我真好。我娘走得早,許多年不曾有人這般照顧過我……”

    沒想到孫茂有如此脆弱的一面,方如意心裏猛然涌起一股憐惜,但又不是母性,酸澀澀的往上衝,強笑道:“我是你姨娘,自然要照顧你了。”

    太陽落到了底,屋裏片刻後便黑得難以視物,只剩下孫茂的眼睛是亮的。方如意臉上發燙,收回目光,一盞一盞地替他點了蠟燭,柔聲道:“天晚了,我得回了。公子好好休養,我明日再來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明月夜,蟲吟陣陣,很慵懶。

    蘇奈卻站在門口,兩眼泛着綠光,警惕地轉着臉,向四面逡巡,猛地撥開茂密竹叢。

    沒有。

    從屋裏跑出去的阿離,真是憑空消失了,這莫名其妙出現在孫府的,到底是個什麼東西?

    她鬆了手,腰上忽地一沉,蘇奈眼裏綠火一晃,猛轉頭,一張胖墩墩、笑眯眯的慈眉善目的臉。

    孫員外摟着她便在後腦勺的頭髮絲上親了又親,親得蘇奈直點頭:“早看見你站在門口看來看去,張望什麼呢?”

    蘇奈歪了歪嘴角,呵呵一笑,嬌滴滴道:“當然是在張望老爺有沒有來看奴家了……”

    孫員外聽得心花怒放,一個撲抱:“這不就來找我的心肝了嗎?”

    蘇奈拿胳膊肘半推半就地一擋,狐爪子迅速收起,扭扭捏捏地叫他摟住,有說有笑地,一同進了屋。

    片刻,屋內燈燭滅。

    風動,細密的竹葉輕顫。那美貌的童子落下屋檐,雲衫鼓風,腳尖一點,無聲無息地立在窗前。

    淡淡的金光染上格格窗櫺,整扇窗戶如一軸畫卷,從左向右展開,如水中倒影,現出室內的牀帳。

    美豔風騷的女子半俯於牀,背對畫面,黑髮半數披散背後,半數散在身前,衣衫整齊,只是從裙下慢慢地翹起一根巨大的狐尾,在空中擺了兩擺,她反手在尾上一捋,放在嘴邊一吹。

    牀邊一根小蠟燭光猛擺,只見孫員外在這斑駁光線裏眯縫雙眼,兩手環抱空氣哼哼唧唧起來。

    這女子任憑他哼哼着,轉頭退出牀帳,眉間寫滿怨氣,嘴裏罵罵咧咧道:“整日來,整日來,老孃尾巴上的毛都快薅禿了!能採也就罷了,又沒有用,還耽擱我找男人!”

    狐女腰一扭,坐在妝臺前,扣開胭脂。她有雙上挑的丹鳳眼,睜開眼,睫毛如同蝴蝶展翅一般,向上伸,朝下夠,迷離美豔。眼珠子轉來轉去,帶着股殘暴的伶俐。

    她撿起一張紅紙,把嘴脣反覆抿得紅紅的,又拿起眉筆,把眉毛畫得黑黑的,再把臉拍上粉,直到看上去宛如那扎出來的紙人,對着鏡子看了看,很是滿意,推開桌上首飾,將一根蓮花簪擱在空處,狐狸爪上彎起的指甲,在桌上敲敲:“出來。”

    窸窸窣窣地,海蟲探了出一根觸角:“什麼事呀?爺爺?”

    “給我再看一遍。”

    “看什、什麼……”

    “採補。”狐狸歪頭梳着頭髮,冷眼睨,“快,我要再複習一遍,這便去剜心了!”

    一縷煙氣顫巍巍地飄在了空氣中,勾勒出一幅香豔圖景。

    不過,海蟲觸角一轉,隱約看到窗上拓着個少年的影,瞬間狂抖起來,一頭鑽進簪子裏。

    那煙勾出的人影才動兩下,便散在空氣中,狐狸抓着簪子一通猛磕:“怎麼回事?”

    海蟲卻抵死不出來了,倒磕破了蓮花簪花心的水晶珠子,蹦得到處都是,狐狸唬了一跳,氣呼呼地將髮簪插進發間,出了門去。

    窗上金光消散。

    蘇奈見四下無人,“嗖”地化了紅毛狐狸。

    在孫府待了這麼久,整天做人,拿兩隻腳扭着腰走路,捏着嗓子說話,都要憋死她了!

    做回了狐狸,便環繞着孫府撒歡狂奔了一陣,在樹叢和樹叢之間鑽來鑽去,最後在草地上一連打了十幾個滾,皮毛上蹭滿落葉,歪頭啃住一朵月季花,脖子後仰,“叭”地將花拽了下來,嚼了嚼,吧嗒吧嗒一地落紅。

    蘇奈抖了抖身上的毛,將草葉抖掉。

    如此靜謐的夜裏,對着一輪大月亮,忽然有些想念山裏了……

    想念她拿墓穴做的狐狸洞,洞裏堆滿的頭骨。還想念整日修煉的大姊姊的嘮叨……還有,還有那隻臭貓……

    蘇奈的神色由傷感轉氣惱,那臭貓還說得還真沒錯,嫁到孫府已經兩個月了,果然還沒嚐到採補的滋味。

    難道她真的就天生註定倒黴?

    想着想着,皮毛矮下去,在大月亮下惆悵地攤成了一張餅。

    難道,她真的如大姊姊所說,適合修正——不不不不,不可能。

    天下路都斷絕了,一隻狐狸精也不可能去修正道!

    還是二姊姊說得沒錯,萬事開頭難,只要有了第一個,破開這層障礙,熟了手,馬上就會像糖葫蘆串似的採到第二個第三個……起步晚不是什麼問題,只要她後來採得夠快,很快就能趕上那些狐狸精前輩的腳步。

    此時,廊上隱約晃過一道人影——男人?

    蘇奈眼睛倏地一亮,從地上一躍而起,衝了過去。

    這廊上走來的,是個十五六歲的廚房幫工。

    他忙到夜裏纔回住處,走在廊上,拿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臉,昏昏欲睡。行到暗處,只聽得草葉嘩嘩作響,猛地從樹叢裏站起一個衣冠不整的女子。

    月光一照,臉上髮絲微亂,卻豔若桃李,在衝他笑。

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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