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鞋。又穿反了。”有人低語,“唉,公子坐下。”
蘇奈翻了個身,陽光照在她眼皮上,朦朧間,面前有兩個穿布衣的人影晃動。
今天,怎麼沒聽見野雞精熟悉的吊嗓?
她的鼻子動了動,盡是陌生的人味兒。蘇奈瞬間睜開眼,看清屋裏陳設,這才後知後覺。對了,她已經和二姊姊分開了,她現在獨自一人淪落到這個村落……
紅毛狐狸鬱悶地坐起,驚動了坐在屋裏的小胖墩。
他扭過臉來看她,胖臉呆呆的,好奇且和善。
季堯臣的布衣長衫拖在地上,彎腰蹲下,隱忍地把胖墩腳上的一雙破舊的布鞋掉了個個兒。
小胖墩撩着擺,慢慢地道:“多謝。“
“……不必客氣。”季堯臣停了片刻,站了起來,身影又成了一座山。
天才亮起來,就有孩子敲窗戶,幾個女娃探進頭來,吵吵鬧鬧道:“胖墩,胖墩,我們抓河蟹去吧?“
季堯臣的眉頭皺起,而那胖墩早已從炕上跳下來,牽着季堯臣的袖子晃了晃:“我想同阿雀她們玩耍,可以麼?”
季堯臣默了一下:“公子去吧。”
胖墩耷拉着兩條寬大的袖子,踩着過長的褲腿,興沖沖地跑了出去,像只肥胖的企鵝。
“你是哪裏人?”季堯臣在外面隱約的嬉鬧聲裏,疊着牀鋪問。
“先生問奴家?”蘇奈怔了一下。
睡了一晚,這個臭男人好像客氣了許多……
昨天他還說今天一早就叫她走,今早起來,卻又不提了……
蘇奈心中竊喜。
她昨天絕對是受了那隻公狐狸的刺激,那麼迫切地想要採補,鬧得雞飛狗跳還沒采到。
睡了一覺起來,倒一點也不急躁了。反正她已經成功混進了門,遲早有一夜能得手。
二姊姊說得對,勾引男人急不得。
一定要有耐心,不能讓煮熟的鴨子再飛了。
她走到季堯臣桌前,殷勤地幫他挪開書本,“奴家是錢唐人呀,是孫老爺家的丫鬟。”
季堯臣擡眼:“孫家有幾口人?你是服侍誰的?”
蘇奈眼珠子一轉,試探?這可難不倒她!將那九個姨娘的名字,連高矮胖瘦都倒了出來,慢慢地摸向了他的手,“先生放心,奴家是錦姨娘的丫鬟,未曾伺候過老爺或者公子。”
季堯臣面容扭曲,猛地將鎮紙一拍,蘇奈柔若無骨的爪子縮了回去,在袖中狠狠撓了一下。
“先生嚇死奴家了……”
耳邊嗡嗡嚶嚶不休,紀堯臣用力按住太陽穴。頭上經絡劇痛,大約是昨夜輾轉反側一宿的結果。需得用力去想,才能理出些思路。
聽她描述,倒像是真在孫府待過。他曾在孫員外家當過教書先生不假,可他的住處,未曾告知過任何人,連孫茂都不知道……
他猛然擡眼:“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家在此處?”
蘇奈羞答答道:“那天先生跟公子告別,奴家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先生了……實在捨不得先生,就偷偷地跟着先生,到了此處,知曉了先生家的位置。”
季堯臣心中的狐疑更甚。
錢唐距離此地有幾十里路,他一路上坐船坐車,多有換乘不說,走得也很快。一個後宅女子,能跟上他,還不被覺察地跟一路,豈不是天方夜譚?
但他也不得不承認,這種風騷落在某些好色的人眼裏,應是難以抵抗。想要偷腥,還不招招手就有大把的人主動送上門去?放着孫茂那等年輕風流的公子不要,卻來騷擾一個貧寒的教書先生,這怎麼可能?
蘇奈見季堯臣盯着她不放,目光炯炯,拼盡渾身之力散發出狐狸精的魅力:“先生一直看着奴家,可是覺得奴家今日看起來順眼了些?”
季堯臣卻出了一身冷汗。
勿怪他此時多想,實在是這野狐狸蘇奈修煉的時間太短,又常年待在山上,模仿過路女子的舉動,只知道拿最淺表的話術勾引人,卻對於人心的複雜知之甚少。
比如季堯臣此時便想,說不通的事情,一定暗藏玄機。此女裝瘋賣傻,說不定是個探子?
這麼想,冷汗頓時涔涔,椅子都坐不住了。
昨夜還差點叫她走了……
應該將她留在屋裏,盯好她的一舉一動,絕不能叫她踏出這個門,以防她將消息遞出去。而且,絕不能叫她發覺他已有所懷疑……
於是他客氣道:“既然是跑出來的,若是立即回去,恐會被家法責罰,不如暫留寒舍。”
那小婦人一怔,一再道謝,噠噠地跑去,將鋪蓋鋪好,坐在上面,似乎掩飾不住的歡欣雀躍……
季堯臣將那把黑色的劍端正地掛在牆上,目光有一瞬間的決絕,心又重重跳起來,近乎紊亂。
必要時候,可以殺了她,爭取一點時間……
土屋之外,河水在石頭上撞出水花,一陣小兒嬉鬧聲。
近河邊的大石塊上蹲了兩個七八歲的女娃,是隔壁阿雀的二妹和三妹。
“哎呀你可真笨!我都看見螃蟹從你手背上爬過去了,你收網怎麼總是慢半拍?”
阿雀的三妹說:“叫他把眼睛睜大些就能看清了。”
二妹說:“胖墩哪有眼睛,那不是一條縫麼?”
胖墩坐在石塊上,身上衣裳堆疊的如同千層油餅一般。他並不生氣,兩腮將眼睛擠成祥和的弧度,凝神地望着水面,胖筍一般的手在水裏“嘩啦”“嘩啦”地拂着。
一條紅魚的影擦着他的手背過去。
“快撈快撈!”
“快快!”
他慢吞吞地一翻手,沒撈着。小女娃們“哎!”地一鬨而散,拍腿大罵。
他自己卻咯咯地,發出啞啞的笑聲,眼睛看着水面彎起,似乎玩得很高興,一條腿耷拉下來,褲腿和鞋尖浸泡在了水裏。
那布鞋寬大,順着水飄走了。
“胖墩怎麼那麼呆,鞋都掉了還不知道。”
姊妹兩個竊笑:“噓,噓,別告訴他,看他一會兒一隻鞋咋回家。”
那孤零零的鞋子飄了好遠,阿雀的娘端着一盤小米糕從屋裏出來,看見了,大罵一聲,放下盤子就去撈鞋,終於在它飄到下游之前撈了上來,甩了甩水,衝兩個女娃道,“回家去!回家去!臭丫頭,淨知道欺負人。”
兩個孩子猢猻般跑走了。胖墩雙手接過鞋,對着阿雀的娘慢慢一點頭:“多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