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狐媚子 >第33章 堯臣(五)
    陽光從門縫照到地上的鋪蓋上。

    蘇奈要出門,被季先生阻撓;要研墨,又被季先生驅趕,最後只好盤坐在自己的鋪蓋上。

    尾巴擺來擺去,左耳聽着先生唸書,右耳去聽門外的腳步和嬉戲,拿爪子去接那一線陽光,好生無趣。

    只聽季先生講道:“聖人路過泰山,見一婦人對墓哀哭,問其緣由。原來此婦居山中,其夫、子皆爲虎所食,聖人便問,山上多虎,何不離開?婦人道,此處無苛政也。此篇是說,苛政猛於虎也。當權者,當引以爲戒,勤政愛民。你已提前背下了,有什麼感悟?”

    這季先生給小胖墩講課,和麪對孫茂的嚴厲完全不同,耐心了許多,好似給瓶中注水一樣,不錯眼地盯着,要從胖墩的臉蛋上看出自己灌進去沒有。

    胖墩拿筆將字塗黑成一個一個的圈圈,似乎費力地思索。

    半晌,仰頭道:“何爲虎?”

    季先生猛地一怔。

    “哈?還有人連老虎都不知道!”紅毛狐狸轉頭,猙獰地比了個猛撲的動作,“老虎最愛喫人肉,也喫兔、狗、狐狸、鹿,咬斷脖子,一口一個,若是成了虎精,站起來,有兩個人那麼高……”

    被季先生愕然的眼神一望,狐狸慢慢地放下了爪子,恢復嬌羞。

    嗯,提到猛獸,不可表現得太興奮,休叫這凡人看穿。

    季先生瞪了她一眼,這才五味雜陳地繼續:“虎是一種猛獸。公子不曾見過,不解也是正常。”

    他眼珠裏好似蒙上一層灰暗,蕭蕭索索翻一頁書,“連虎尚且不知,又怎麼懂得什麼是賦稅,什麼是苛政……”

    小胖墩似乎感覺歉疚,不安地攥緊着筆。可緊張了一會兒,腦袋又控制不住地,一點一點,向下墜去。

    季先生敲桌面,嫺熟地將他驚醒,沒了脾氣。

    “先帝初年,十稅一;到了二十二年,二稅一。除此之外,每丁每年還要向朝廷輸粟兩石,棉三兩。公子,你懂這是什麼意思?從前,百姓有十錢,能留下九錢;現在,卻要上供近乎一半的財富,供養朝廷。”

    小胖墩鼻翼上佈滿細細的汗,似在勉力反應,半晌才道:“多了很多。”

    蘇奈伸開爪子算算,何止是很多?

    每一年都要搶走一半,凡人的皇帝的心也太黑了吧!

    此刻,她滿腦子都是二姊姊被孫老爺搶去鐲子後痛哭流涕的場景。難怪凡人寧願被虎精喫掉,也不願意下山。

    不過,就這麼給虎精喫掉,實在太浪費了。蘇奈想,應該學二姊姊去勾引皇帝,既能享受富貴,還能採補,最後剜了他的黑心,以後就再也沒有這破規矩了。

    紅毛狐狸在屋裏做着白日夢,只聽季先生接着道:“此是國師宋大人的提議。”

    “宋大人?”

    “嗯。先帝寵信國師,他促膝日日,同塌而眠。”季堯臣停頓片刻,臉色已經通紅,腦袋又開始控制不住地一搖一搖,抿起嘴脣,儘量平靜道,“征斂來的錢財,都用來大興土木,揮霍取樂了。”

    蘇奈的表情一僵。宋大人?難不成是她遇到的那隻公狐狸?

    心中的酸意差點漫出來。原來公狐狸的地盤,不僅是那個營地哇,就連皇宮他也早就占上了。比她還壞一萬倍,還搶別人的錢財!

    再看看自己,下山到現在,卻連個男人都還沒采到……

    不行……不能再想了。蘇奈抓耳撓腮,氣得一骨碌躺在了地上,把耳朵蓋住。

    “請讓一讓。”

    蘇奈睜眼,朦朧中只見季堯臣一手端着硯臺,一手扶在門上,居高臨下,隱忍地看她,“我要出門。”

    咦?講完了?

    蘇奈挺坐起來,季堯臣目不斜視,將門一把拉開,擰着眉走了出去,坐在石頭上吹風。

    無怪他氣悶。看到這來路不明的女子,他便又想起此時的處境如頭頂懸劍,不一定哪一天便走到了絕路。

    而且她留在家中,也是鬧心。

    大白天便躺在地上全無規矩,抓着毛蟲玩,拍着地上的飛蛾玩,公子的注意力本就難以集中,這麼個玩意兒在屋裏,更是把阿執的心都玩散了。

    他漲紅着臉在溪水中洗涮硯臺,這是家中留下唯一一方硯臺,用了十餘年,都不曾留下過痕跡。現在看着上面的刮花,青筋都爆了起來。

    看來先前的想法太過理想。

    他到底是個讀書人,不會武,若是真動起手來,誰贏還說不準……季堯臣看着遠方炊煙,從心底徒然生出一股絕望。

    要不然,跑?

    可路上顛沛流離,衣食住都是問題,好容易有個安定之處,再跑,又能跑多遠呢?

    季先生默然坐於溪石,風動頭巾,再動青衫,一截挺拔的脊背。

    飽受刺激的蘇奈趴在窗口看着這幅畫面,心裏悵惘地想,公狐狸都採了那麼多人了,她堂堂一隻修煉三百年狐狸精,竟連這男人的一個好臉色都得不到,未免有些太挫敗了……

    她現在總算有些理解二姊姊的話了。

    勾引男人,光靠臉,還有小小法術,好像真的不太夠的。二姊姊說,還需要有氣質。可是,氣質是什麼東西,要怎麼培養?

    呵,若不是忌憚季先生的那把劍,她早就來硬的了。半夜將這不識趣的季先生捆了,叫他動彈不得,採了再剜心喫掉……等一下,那把劍?

    蘇奈回頭,那把有些陳舊的黑色短劍還掛在牆上,劍柄上纏着幾圈破舊的紅布條。

    若不是差點被它砍過,單從外表看,完全想不到它還能發出燒人的金光。

    蘇奈忌憚地望着它,小心地戳了一下劍柄,馬上縮回手。

    指尖並沒有什麼感覺。

    蘇奈的膽子大了些,兩手握住劍身,將它從牆上卸了下來。

    這劍除了有些沉,好像沒有什麼特殊之處,看來只要套着劍鞘,它就奈何不了她。

    蘇奈拎着劍,心怦怦直跳,見屋裏沒人,拉開窗戶,將劍猛丟了出去。野獸的臂力極大,那把劍像飛鏢一樣沒了影。

    蘇奈滿意地關上窗,拍了拍手。

    季先生一時應該注意不到劍沒了,等他發覺,那就是在她身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!

    蘇奈正想着,只聽得身後“咣”的一聲巨響,風聲襲來。蘇奈一轉頭,嚇得狐狸毛立起。

    那把劍自己端端正正掛回了牆上,右邊的窗戶被撞出個大洞,正呼呼地漏着風。

    怎麼回事?蘇奈氣急敗壞地湊過去,一把抓住劍柄。

    “你扔不掉的。”

    蘇奈背後一涼,悚然縮回爪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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