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狐媚子 >第34章 堯臣(六)
    靠牆的牀榻上,季堯臣睜着眼睛直到子時。

    窗外有一彎冷月,朦朦朧朧照着小胖墩地擺在桌上的麪人。

    這麪人是個少年形象,名叫通悟,身着青白短衣,髮髻烏黑,下巴和眼梢尖尖的,微含笑意。傳聞通悟爲靈獸所化,是祿星的小徒弟。他有一對不似人的幽藍眼珠,可看出凡人的氣運。

    如果沒記錯,通悟的右邊該是個穿海青的俊美僧人,名叫釋顏。釋顏一手捻佛珠,一手持毛筆,有兩隻展翅的烏鴉正啄食他的腳踝。傳說這小和尚一生純善,□□爲鳥雀所食,感動天地,死後飛昇,爲祿星大徒弟,負責記錄士子官運。

    兩個少年一左一右,拱衛中間的祿星,祿星身材魁梧,着大紅魚龍錦衣,戴長翅官帽,左手持一玉如意,右手握書卷,一雙鳳目如星,三綹髯須,氣質沉冷,威風凜凜。

    月光融化成一片,四周的環境似乎漸漸虛化。這三個麪人最初在各式各樣的麪人裏最顯眼,因爲它們被擺在架子上的最高處,化作幾抹鮮亮的色彩,倒映在布衣少年的眼瞳裏。

    街面上人來人往,吆喝喧鬧不絕於耳,他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盯着看,直到一隻手將它們挨個兒取下來,掃興地擺在後面:“白看這麼久了,你買是不買?要麼付錢,要麼別擋着路。”

    少年雙頰泛紅:“要多少錢?”

    “單個二十文,三個五十文,給你講,來往舉子買來轉運,不帶眨眼。這是西街老吳頭親手做的,您瞅着祿星這身官袍,是拿一根絲線劈成四份繡上去的,他做完這個就死了,再沒有別人有這種手藝……”

    少年搖着頭,轉身就走。

    攤主將麪人插回去,暗啐一口:“窮酸。”

    這少年身材細高,脊背微駝,破舊得布衣長衫隨着步幅晃動,恥於被這樣污辱,臉漲得通紅,眼底閃爍着亮光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。

    可等那賣麪人的攤販吆喝聲起,一雙細瘦的臂膀又奮力推開圍觀人羣,站到了攤子面前,怔怔地盯着麪人。

    攤主道:“怎麼又是你?”

    布衣少年的胸口一起一伏,嘴脣翕動,一把拆開內襟縫布,丟下銅錢,將這三個麪人攏進懷裏。

    祿神被他請進寒舍,藏在不起眼的石板縫裏,當他夜裏趴在桌案前苦讀時,擡眼就能看見這三個錦衣華服的、和四周格格不入的神仙麪人,靜靜注視着他,凝視着他的筆和書卷,嘴裏呵出的白氣,和他度過的每一個寒夜。

    季堯臣對於自己的文章頗爲自矜,但這種自矜從不表露,鄰里看他,總覺得是個悶瓜、怪人,木木訥訥,不苟言笑。可是同神仙,大約是說得着得,說得懂的。有時夜裏偶得佳篇,他心神狂喜,可四面無人,便轉過去,一頁一頁地給三個麪人看,手指都在顫抖。

    後來他便應鄉試,將這一夜夜、一天天的所思卯着勁地寫在答卷上。香篆還未燃盡,他已經提前寫滿,顫抖着手,懸筆檢查。

    他在家時,爲省些錢財,常用草汁花漿寫字,汁液性稠。應試之時,用的卻是研好的墨水,激動之下,掉出一大滴墨在卷面上,瞬間洇開,他大驚失色,再擦已是徒勞。

    當年未中,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。他着草鞋蜷縮炕上,噩夢裏回回接不住的一點墨。他爹怒氣衝衝回家,拎着他領子,提起來就是兩巴掌,又拖他去船上做幫工,他拿兩腳抱着炕頭不放,爹氣道:“祖祖輩輩都是人下人,怎麼,還想做官老爺,心比天高,命比紙薄,做你的青天白日夢!”

    鬧過這一場,他越發沉默,他娘哭道:“你也不是這塊料,家裏不寬裕,如何供得你再讀書?要不,你就去做個教書先生,逢年過節,還能給家裏提回來一隻雞,早早娶個媳婦也算安定。要不你就幫人放牛去,賺些點心錢,起碼貼能補家用。”

    季堯臣從此便去給河下游的大戶放牛,賺了錢全給母親,母親勻出一些來,給他買些喫的。但他只悄悄攢下,攢得多了,便去學堂,找書客買幾本舊書,把牛栓了,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,看如飢似渴,不知疲倦,實在忍不了了,才用手拍去腳踝上的蚊子,拍下來一串。

    偶爾擡頭,看到夏風拂柳,水面上粼粼地閃動成光點,他心頭忽地一鬆,想到一句極美、極開闊的詩,可旁邊一個人都沒有,只有嚼着草的牛。他便躺倒在石頭上,微闔眼睛,反反覆覆咂摸。他想做個官,有一處大宅子,宅子外栽種竹和柳,來往都是鴻儒……少年將書蓋在臉上,就這麼笑出聲。

    又幾年,季堯臣第二次應考。才進殿門時,身後有個大腹便便的人擠了他一下,搶先進門。不僅擠了他,還指着他的鼻子罵道:“站在那裏像塊木頭,長眼睛是出氣的麼?”

    季堯臣拍開其手,怒目而視,拂袖進門。那人眼睛瞪得更圓,招手喚帽來,戴上了一隻帶翅的官帽,其餘考生看季堯臣背影的眼光,便都成了憐憫和幸災樂禍。

    門口這人正是考官。若公正清廉便也罷了,偏是個傲慢的酒囊飯袋,區區一個寒門考生,還敢如此張狂?他拿一枝筆,在紅榜上輕飄飄一勾,那名字便如一片落葉,叫風掃出了門檻。

    這一年,季堯臣站在紅榜下,不死心地看,耳畔是一片歡呼喧鬧,唯他心如死灰。

    “我是拿你沒有辦法!”他娘抽泣道,“養你這麼大,腦子缺根弦,非要湊那不屬於你的熱鬧。

    考不上就考不上,還說什麼本來考上了,又叫人劃掉名字,撒這謊有什麼意思。”

    下午再來,她看一口未動的麪糊,有些急了:“我說你什麼了?飯也不喫,覺也不睡,好歹喫點東西,你要死麼!”一會兒,又擦乾眼淚,在他脊背上重重拍一下,“堯臣,小娟來看你,你們倆自小一起玩,她喜歡你,娘也將她當女兒看,你明白的。我聽說已經有人給她爹提親看,你再不抓緊,你再不抓緊——你看誰還看得上你!”

    鄰居家的女兒紅着臉進了屋,他沒有迎接,蜷縮在榻上,脊背對人。

    她吃了一驚,因爲衣裳下那肩胛如此瘦弱尖銳,好像繃着一股氣,快要繃斷了一樣。她逃開了。

    季堯臣面對的是牆,炕邊的土牆。他沉默地用指頭輕輕劃出一道一道的豎線,數他讀書的天數,一會兒又漫無目的地數他默過的文章。

    直到夜晚,他實在睡不着,翻身而起,又點燈抄書,眼底青黑,抿起的脣蒼白,起着幹皮。

    屋外竊竊私語傳來,爹孃抱怨賦稅一年較一年重;錢唐的一個知縣,芝麻大點的小官,要坐四個人擡的大轎子,一個乞討的老婆子擋了路,他居然指使他的轎伕,一腳踹在她的心口,把她踹出好遠,沒多久她就仰面倒在水窪裏死了,償命的居然是那個轎伕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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