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是自然!”總算有人注意到這點,蘇奈欣喜至極,身子前傾,恨不能將衣裳的裏面也翻起來給獨公子看看。
月色下,髮絲遮掩下的鎖骨白淨如瓷,見他稍稍避開眼,蘇奈還十分不滿,“你看看,奴家的衣裳從來是一天換一次的。奴家自打生狐狸窩,就是一隻愛乾淨的狐狸,別說衣裳,就連狐狸洞,也是纖塵不染,比那臭貓滿是落葉和腐肉的貓窩強出百倍……”
等等,她好像被獨公子帶跑偏了。
蘇奈戛然而止,小聲道:“有毒公子,你還沒有回答方纔的問題呢。”
獨公子笑道:“維持乾淨的衣衫,比之弄髒衣衫,哪樣更爲容易?”
那當然是弄髒衣裳較爲容易了。
不過凡人講話,似乎總喜歡繞幾道彎。蘇奈的思緒便在一片混沌中艱難地翻山越嶺,睫羽顫了顫,小心地望向獨公子:“對不起,奴家不是故意要踩髒你的衣裳的。”
獨公子原本凝望着她的眼睛,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,反應了片刻,倏忽一笑:“某不是這個意思。換一種問法好了,小姐喜歡乾淨的人心,還是髒污的人心呢?”
“有毒公子,你該不會以爲我們狐狸精都是不挑的吧?乾淨的心比較香,這還用問,不過就是難尋罷了。”蘇奈道,“那腥臭的心,按理說也能果腹,不過奴家還是有些接受不了,不知道煮熟了,會不會好一些,還未曾試過呢……”
“那你知道,乾淨的心爲何如此難尋嗎?”獨公子輕聲打斷她。
他道:“人若產生惡念,心上便有一道黑紋,數日才能消退。施行惡事,黑紋則會向內腐朽。做一個壞人,假以時日,心會變得髒污不堪;只有一件惡事都不做,或做得很少,才能保持乾淨,世上能做到這點的人,又有幾何?如此一來,做個好人是不是更困難呢?”
獨公子的聲音柔和清越,那夜色中的蟲吟和喧囂都漸漸褪去,蘇奈似乎進入一種玄妙之境,如被濃密的雨簾包裹,只聽得一字一字入耳,如雨露敲擊磐石,發出清越圓融之聲。
那個美妙的聲音繼續道:“不僅是人,還有狐狸,萬物生靈,莫不爲是。爲惡愈多,則心漸腐朽,如你一般的靈物,便能聞到污濁之氣。經年日久,腐氣滲發於體膚,乃至皮囊。小姐你既然逾越本性,如此好潔,何不如維護衣衫那般維護本心,又何忍自己的心變成……”
雨聲倏爾遠去,獨公子忽然停下,因爲他看見蘇奈誇張地用雙手捂住耳朵,上挑的雙眼瞪得很大,一臉惶疑地盯着他。
自古至今,收穫仙家指點的人,銘記在心的有之,似懂非懂的有之,但尚未聽完就擺出這般拒絕聆聽姿態的,這還是第一個。
蘇奈心裏也十分混亂。
一開始,她還聽得十分入神,甚至有恍然大悟之感,原來能吸引她的心這樣少,是這般原因!越聽到後面,便覺得奇怪。
獨公子說的話,怎麼越來越像大姊姊天天在她耳邊唸叨那些話了?
蘇奈有些懷疑,眼前的獨公子是不是大姊姊變的。酒勁上涌,整個腦袋像烙熟的餅一般,獨公子的白衣清晰又模糊,開始與大姊姊的形象混淆。
但無論如何,面對大姊姊那一套嘮叨,蘇奈的習慣動作已下意識冒了出來,那便是捂住耳朵,以示“我不聽”。
獨公子閉上了嘴。半晌,在蛐蛐長鳴中,蘇奈將手放下來,擱在了衣襟上,臉紅如燒。
獨公子雖然沒有擺出怒容,蘇奈忽而覺得有些心虛,這問題還是她非要獨公子解答的呢。
以往她在季先生解答的時候,被窗外的蝴蝶吸引了視線,季先生都要跳起來,將她罵個狗血淋頭,說她“不尊師重道”。
有毒公子比季先生溫柔多了,但她可最好不要再得罪他了。
“剛纔,有蚊子在奴家耳邊嗡嗡,吵鬧得很!”蘇奈擡手心虛地扇了扇風,她覺得,她有必要表現出自己方纔有在認真聆聽,以示對有毒公子的尊重,“有毒公子,奴家有問題要問!”
獨公子望着她,似有啼笑皆非的神態閃過,示意她問。
蘇奈側着腦袋,仔細回憶有毒公子說過的話:“你說只有好人的心是乾淨的,每做一件壞事,心就會腐臭一分,所以,惡人的心是髒污的。”
獨公子仔細聽着,輕搖摺扇,緩緩點頭:“小姐說得不錯。”
忽而一縷帶着蜜桃香的微風拂過頜下,獨公子的摺扇驟然停住。
蘇奈扭過身,道袍摩擦過他的白衣,毫無預兆地鑽進他懷裏,貼住了他的胸膛。獨公子垂睫,正見狐狸烏黑濃密的頭髮。
蘇奈先拿挺翹的鼻尖隔着他的衣衫嗅了嗅,又趴在那裏側耳去聽。
她的髮髻因爲梳得密實而硬挺,他能感覺她的髮髻上小小的尖角,隨着腦袋的動作,無序地頂撞他的襟口,隨後面前升起一張白裏透紅的美人面孔。
“可是你不是惡人嗎?”蘇奈仰着臉看他,這雙眼的形狀如蝴蝶,在眼稍處上挑,嬌媚含情又生性大膽,偏偏眼珠如丸,眼白如玉,閃動波光,像稚子一般困惑不解,“你的心,爲何也是香的呢?”
獨公子垂眼望她,一動不動。
蘇奈抓着他的衣袖。
有毒公子屬實是蘇奈見過的男人中特別的一個,他身上的陽氣與人心的氣味都極淡,幾近於無,所以會令她疑惑他到底是人是妖。
但是經過她這次深深埋頭一嗅,她聞出來了!他的心是有氣味的,而且一點都不腐臭。
是她從來沒有聞到過的,很難形容的味道,像渺遠無盡的空曠中一縷不知何處綻放的花香。
下一刻,似乎感覺到什麼,蘇奈臉上純然的表情變得有些猙獰,臉色也漲紅,她指甲一使勁,從抓變成了撕扯着獨公子的衣袖,渾身顫抖道:“有毒,酒裏有毒,你果然暗算奴家!”
隨後,在牆下黑犬驚愕地看見蘇奈劃出道直線,“噗通”一聲栽下了牆。
獨公子面上閃過一絲詫異,立刻落下牆去查看。
小婦人翻了個面,躺在落葉堆裏,兩手按着胸口,好似疼痛難忍一般滾來滾去,口中呻.吟,是標準的中毒之態。
獨公子蹲在她身邊,想伸手去觸碰,卻又收回,只握住那隻湘妃笛的一端,用另一端輕輕觸及她的額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