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旦晚會後,很快期末考試。
高三上學期結束。
考完試不放假,繼續在學校裏苦兮兮補課。臘月二十七號,南一中終於放高三生回家過年,等到正月五號再返校,中間只有短短八天假。
別墅空蕩如同錦繡河小區。
趙信松在慕尼黑出差,莊姨和張叔回了老家,趙雲桉被強留在江市。
二十九號晚上,趙雲桑一個人待在臥室裏抱着貓刷題,接到通電話。
“桑桑啊,桉桉不是不想回去,他昨天才放假,正月三號又去比賽,可重要了,忙得很,都沒有空閒。”
外婆在那邊絮叨,聲音笑意掩飾不住,話表關心話裏炫耀,“聽桉桉說你轉文了,學理不是挺好嗎?成績差可以讓桉桉給你補啊,我們家桉桉學習可好了,上次聯考……”
趙雲桑至始至終都沒有接話,手機放在桌面上,開着免提,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貓軟軟的白肚皮。
“桑桑,你自己留在南市孤不孤單啊?”也許是注意到她的沉默,老婦人終於換了話題,“要不來我們家過年吧,聽說你爸也不回去了。”
趙雲桑直接道:“不用。”
“……行吧。”那邊被拒絕,有點不悅了,又隨便聊兩句,掛斷。
臥室裏恢復安靜。
趙雲桑把手機扔到牀上,眼不見心不煩,筆在卷子上勾出選項a。
半晌。
她低頭嗤笑了聲,眼神冷漠。
——我們家?
呵。
趙雲桑翻一頁卷子,誰稀罕。
除夕當天,趙雲桑又收到聞峪的短信,換身衣服去了趟市醫院。
醫院裏人來人往。
每層樓都有手術燈亮起或熄滅,有人哭有人笑,有人活來有人死去。
病魔可不管人間是什麼節日,命數盡了得離開,闔家團圓與它無關。
趙雲桑出了電梯到五樓,輕車熟路走向某間診療室,推開房門。
診療室裏打着空調,和室外溫度差別很大,暖氣一陣陣往人身上撲。
趙雲桑摘掉圍巾,反手關了門,正要和聞峪打招呼,嘴又閉上。
聞峪依舊一身白大褂,坐在桌子前低頭寫着什麼,對面還有個人。
聽到門口動靜,那人收回放在窗外的視線,扭頭看過來。
少年穿了件毛衣,黑色棉服搭在椅背上,指間轉着支鋼筆。長得很好看,留着利落簡單的短寸,恰到好處地中和掉了眉眼裏那點兒秀氣。
和趙雲桑對視,少年對她禮貌性地彎眼笑了下,溫潤靦腆。
只一眼,趙雲桑就覺得,這個男生肯定和聞峪有血緣關係。
因爲兩人氣質很相似。
“哥,”果然,少年看出她來有事,放下鋼筆,對聞峪道,“那我先走了,記得晚上來家裏喫飯。”
“知道,麻煩小姨了。”聞峪估計正忙,手下筆尖沒停,“把湯圓兒也領回去,上次在醫院咬壞了你爸珍藏的那套茶具,給老爺子氣夠嗆。”
“好。”
少年起身,穿好棉服,撿起桌上的帽子圍巾戴上,繞過趙雲桑走了。
診療室的門打開,又關上。
聞峪終於寫完手裏的東西,將單子疊起,擡頭看向趙雲桑:“來多少回了,怎麼次次都讓我請你坐?”
話裏帶點調侃。
趙雲桑哦了聲,過去坐他對面,隨便找個話題:“你們醫生好忙啊,除夕都不給放假。”
聞峪不置可否,拉開抽屜,把單子放進去,“最近心情怎麼樣?”
趙雲桑想起昨天那通來自江市的電話,摳了摳桌面:“挺好的。”
這姑娘一撒謊就會摳手邊放置的一切東西,水杯,卷子,桌面。
注意到她這個小動作,聞峪瞧她一眼,想了想:“你家長不回來?”
趙雲桑家裏的情況,聞峪和她聊過幾次,知道的差不多。
“嗯,”趙雲桑坦然承認,不甚在意的樣子,“隨便吧,我一個人也挺好的,想熬到幾點就熬到幾點。”
她扯出個笑,眼睛彎彎。
聞峪看到她交叉扣起的十指,沒拆穿,給小孩留面子,換了話題。
“李嶼和我說,你這幾次考試成績都挺不錯,進年級前一百了。”
“他怎麼什麼都和你說?”趙雲桑有點無語,“嗯,上次96名。”
“多少分?”
“608。”
“進步很快啊,”只有討論到這個話題時,聞峪才能在趙雲桑的眼睛裏看到光亮,他真誠地誇讚,“你前幾次來還抱怨破不了六百大關。”
趙雲桑笑:“數學考得好。”
半個小時眨眼即過。
腕錶上時針一指到整點,趙雲桑立刻開口:“時間到了。”
話沒說完的聞峪:“……”
這貨咋每次都掐着點走人?
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自己來找她看病。
看趙雲桑動作麻利地站起來系圍巾戴口罩,聞峪哭笑不得。
他問:“着急喫飯啊?”
“不是,”趙雲桑胡亂把圍巾繫個結,“一分鐘十塊錢呢,我年末比較窮。”
她說完,對聞峪揮揮手,轉身往門口走去,手搭在門把上,被喊住。
“趙雲桑。”
她回頭:“啊?”
“有些事我幫不了你,”年輕男人靠在桌前,溫聲道,“你試着降低期待值,應該就不會那麼失望了。”
趙雲桑下到醫院一樓,沒走,拐彎去坪園裏轉了圈。
前兩天在下雪,修剪成圓形的灌木叢上葉子都枯黃掉落,上面覆蓋着厚層的白色。老遠望去,像一團團沒撒巧克力碎的奶油冰淇淋球。
趙雲桑找個沒人的角落,那裏長椅剛巧被灌木叢擋住了。
她拂掉椅面上的雪,攏起羽絨服的衣襬,坐上去。
四周沒找到“禁止抽菸”的圖標和牌子,趙雲桑從兜裏拿出一盒女士香菸,來醫院的路上順便買的。
指尖按下打火機,藍色火苗在風裏明明滅滅,舔舐上煙紙。
尼古丁夾雜着薄荷葉的氣味,卷着煙霧慢慢升起,並不難聞。
趙雲桑嗅了下,沒覺得上癮。
她一手支在膝蓋上撐住下巴,一手夾着煙搭在腿邊,盯着地面發呆。任香菸變成截截灰燼,掉到雪地裏。
降低期待值?
趙雲桑想,可我沒對他們抱期待啊。
爲什麼還是會失望。
正走着神,面前的灌木叢忽然嘩啦響動,一個白色毛球披着滿身雪從灌木枝葉裏鑽出來,短尾巴甩啊甩。
估計是被雪擋住眼睛,毛球懵懵地原地轉了三圈,抖了抖身上的雪。
露出雙黑亮圓潤的眼睛。
趙雲桑和它對視,面面相覷。
半晌,毛球衝她叫:“汪!”
叫聲奶乎乎,軟糯糯的。
“湯圓兒,”下一秒,戴着棒球帽和圍巾的少年也從灌木叢裏鑽了進來,拍掉衣服上的雪花,即使訓斥,語氣也溫和,“讓你別亂跑……”
後半句頓住了。
少年看見坐在長椅上的趙雲桑,視線下移,她指間香菸燃到尾端。
捕捉到少年眼裏的詫異,趙雲桑當着他的面,把菸頭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,又用鞋推了雪埋掉那些菸灰。
“我沒抽,就聞了聞。”
起身路過少年時,趙雲桑和他解釋了一句,可能她自己也覺得這個解釋有點扯,又補充,“真的。”
薩摩耶幼崽蹭蹭少年的褲腿,他反應過來,慢慢道:“哦……”
“所以,”趙雲桑下巴往對面醫院的某棟樓一挑,“別告訴你哥。”
南市大多飯店都關門了。
趙雲桑隨便喫點東西應付了除夕的午飯,在老街網吧裏窩着打遊戲。
晚上七點。
華燈初上,街道車如長龍。
趙雲桑打車回留杏灣。
別墅空寂,三層樓的燈卻全部都亮着,像晶瑩剔透的珠寶盒子。
輸了密碼開門,趙雲桑站在玄關裏換鞋,心不在焉地想,不知道今年的春晚和凜洲江的煙花好不好看。
換完拖鞋,她直起身,目光不經意掃過鞋櫃,愣住了。
鞋櫃上有一雙眼熟的黑色板鞋。
當然眼熟。
去年過生日,他倆互換的禮物。
心臟撲通跳了兩下,趙雲桑扭頭走進客廳。
客廳裏電視開着,春晚還沒有到時間,全是公益廣告。
沙發上那人萬年不變的京癱,懷裏抱着貓和薯片,舉着遙控器調音量。
餘光瞥到她,趙雲桉把遙控器扔到茶几上,偏過臉看過來,懶聲問。
“又浪哪兒去了?再不回來春晚都開始了。”
趙雲桑站在原地沒動,喉嚨裏像堵着團棉花:“你不是要留江市嗎?還有個挺重要的比賽……”
趙雲桉看到她泛紅的眼眶,驚訝之餘又有點好笑,反問:“比賽哪兒有陪我家公主殿下跨年重要?”
“咦,肉麻。”趙雲桑本想裝出被噁心到的樣子,但一開口。
聲音就哽咽了。
——其實,期待還是要有的吧。
她低頭抹了下眼角,忍不住笑。
萬一實現了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