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小池第一次見到池頌時,是在醒來後的電視上面。

    第二次見面則來得出乎意料地快。

    池頌和孫廣仁孫老,在他甦醒一週後,一起來醫院裏看望他。

    孫廣仁對池小池有知遇之恩,但說老實話,一開始他並不怎麼喜歡池小池。

    池小池是在秀場裏被一名陸姓導演挖出的璞玉,孫老則是與他相識相交多年的著名編劇,手握劇本,等着相看適合他劇中人的一張臉。

    池小池記得第一次在見到孫老時,他皺眉看着自己一會兒,用家鄉話同陸導說:“老陸,這孩子不適合,長得太招眼。”

    要是一般的新人,聽不懂,會窘迫;聽得懂,會更窘迫。

    池小池卻臉不紅心不跳,眨巴眨巴眼睛,用孫老的家鄉話回道:“孫先生,招眼不等於不適合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彼時,他在服裝店裏聽慣了南腔北調,聽懂並模仿一個人的口音對他來說又不算難事。

    而且,池小池無所畏懼。

    即使知道面前是業界泰斗。

    孫廣仁先生觀察了一會兒少年黑亮的眼睛,推了劇本過去,隨手指了一段:“你試一下這段戲。”

    然後,就是十二年的忘年交。

    池小池這塊璞玉被孫廣仁精心養了整整十二年,雖然沒有磨洗出溫潤的華光,反倒時時張牙舞爪、放射出刺目的金芒,但對孫廣仁而言,池小池與他的兒子也無甚差別了。

    不然他不會爲了一塊被吊燈砸得四分五裂的碎玉而退圈數年,直到發現了池頌。

    池小池腰上沒什麼力氣,醫生也不推薦久坐,於是,當孫老帶着他的新璞玉來到醫院時,池小池大咧咧躺着,說:“老孫,我就不起來了,你隨意啊。”

    聽自己叫孫廣仁“老孫”時,叫池頌的年輕人駭了一小跳,但看孫廣仁面色如常,並未牴觸,他也就放下心來,乖乖站在一邊。

    孫廣仁看了看他的臉色,神情是極力控制着的感動和欣喜:“好,好。”

    他活到這把年紀,早就習慣瞭望着一張黑白照片,相送老友,從不敢想死亡邊緣的人還能一擡腿邁回來的。

    “好什麼。”池小池歪頭看他,“頭髮都白了,不染染啊。染個奶奶灰,多洋氣。”

    孫廣仁笑道:“胡鬧。”

    孫廣仁知道不好晾着池頌,跟池小池白話兩句,就及時把池頌拉到身邊:“池頌,我最近那部電影的主角,前途無量。”

    池頌本來在後頭安安靜靜窩着,被拽到跟前時有點臉紅,但還是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:“你好,前輩。我叫池頌。”

    池小池打量着他:“啊,小影帝。”

    池頌臉皮出乎他想象的薄,抿着嘴巴,只敢帶着一絲仰慕看他。

    只一合交鋒,池小池就知道這孩子臉嫩,馬上就不難爲他了,轉向孫廣仁嫺熟地撒嬌:“不行,老孫,你可不能有了新歡就扔下我不管。”

    孫廣仁略略整肅了面容,又重複了一遍:“胡鬧。”

    他沒機會跟池頌說這樣的話,因爲池頌與池小池是截然相反的個性,乖巧溫馴,懂禮知禮,從不會讓人頭疼。

    如今,皮猴子似的池小池,讓孫老重新找回了熟悉而溫暖的感覺。

    又聊了兩句,孫老轉身去接水,把池小池和池頌放在一起。

    一新一老,一個健康一個病弱,這本該是很尷尬的一幕。

    但池小池根本不介意池頌,孫廣仁也知道池小池不會介意,只是池頌跟池小池不很熟,因此他仍是拘謹。

    “哎哎。”池小池親暱地招呼他,“我的小本家,過來點兒。”

    池頌受寵若驚,來到病牀前。

    “我還沒來得及看你的電影。”池小池說,“帶碟來了嗎?”

    池頌老實地回答:“我本來想帶的,但是來前查了資料,前輩剛醒,要注意休息,不能太耗精神。”

    關懷是出自真心或是假意,池小池一眼就能看出來。

    他喜歡這個老實孩子。

    於是他說:“成啊。不過你下次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一張。”

    池頌很是不好意思:“我的演技不如前輩。”

    池小池:“嚯。這一年裏你的演技是相對最好的,你又不如我,四捨五入一下,我躺着得了個影帝。”

    池頌靦腆地一樂。

    小師弟看起來實在太好欺負,池小池忍不住提點了他兩句:“說起來,咱們倆算同出一門的,出去可別這麼說自己不如我,那是立個靶子給對方打,還丟師門的人,懂不懂?”

    池頌:“我懂。”

    ……看他的表情,是真的懂,不是不懂裝懂。

    謙沖有禮,但絕對是個聰明人。

    這是池小池對池頌的第一印象,相當不錯。

    “前輩,我看了你全部的電影。”和池小池不過談了兩句,池頌就忍不住流露出了隱忍很久的傾慕,身子前傾,雙手壓在膝蓋上,目光炯炯,“希望前輩早點好起來。關於演技,我有很多事情都想向前輩請教。”

    這是個真喜歡演戲的孩子。

    他和池小池全然不同。

    池小池最早演戲,是爲了掙錢才入行,後來就成了習慣。

    因爲不演戲,他沒別的事情可做了。

    如今看到一個真心喜歡演戲的人,池小池很有幾分感動。

    池頌很體貼,知道池小池在病裏,不宜多說話,也不宜多聽話,只揀着些不費腦子的話說:“我其實來看過前輩。那個時候,前輩還……”

    池小池接話:“還一身管呢。”

    池頌極快地適應着與池小池的交流節奏:“一切都在變好呀。等到明年,前輩說不定就能進組了。”

    對於愛演戲的池頌來說,這或許是一個很好的祝願。

    但池小池笑道:“我未必會進組的。”

    池頌從善如流:“休息也很好。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……”

    池小池直接道:“我打算出櫃。”

    池頌:“……”

    池小池甚至不怕池頌出了醫院門跟誰八卦,坦坦蕩蕩道:“等出了醫院,這事兒你跟孫老轉達一下,我怕他捶我。”

    池頌呆滯半天,小聲道:“我也怕。”

    顯然,池頌想不通,一個人在牀上躺了四年,爲什麼剛一睜眼,第一件想着要做的事情就是麻溜兒把櫃給出了。

    池小池看出了他的心事,替他答疑解惑:“他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人。”

    池頌了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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