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萬有引力[無限流] >第77章 圓月恐懼(十一)
    談到上山,壁虎男的眼神卻是迷離了起來:“山上有——有——”

    南舟:“我知道,你們說過,有月神。”

    南舟:“‘月神’又是什麼?”

    壁虎男張口結舌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,雙腿隱隱打着擺子:“喫人的,月神——”

    “沒有月神。”

    南舟清冷的聲音被寒風切割得有些破碎,但依然清晰可聞。

    “從來沒有月神。”

    “這座山裏,根本沒有月神的傳說。”

    “喫人的從來只有你們。月神不過是你們杜撰出來的怪物。”

    “你們無法面對的、想要阻撓別人爬上山探尋的,從來不是月神,是別人發現真相的腳步。”

    “你們恐懼的,從來是自己做過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正因爲此,他們的行爲才百般矛盾。

    他們守在讓他們犯下大錯的登山邊際線上,一邊用月神食祭的傳說嚇唬想要登山的人,一邊一路追擊、屠殺、食用試圖登山的人。

    他們既信奉“月神”,又不肯爲“月神”送去祭品。

    他們既恐懼鄭星河所在的紮營地,又不敢輕易靠近。

    因此,系統按照他們的心境,替他們拉起了一道登山競速的幌子。

    他們想方設法,緊盯不放,逼着登山者們迂迴曲折地挑選着更容易躲避藏身的上山道路,好讓他們避開建在平順處的鄭星河的營地。

    即使對方贏了,也只是贏在純粹的體力上。

    透支體力的人,是無暇去挖掘真相的。

    最可笑的是,時日久了,他們自己也就相信了自己編織的謊言。

    他們真實恐懼着的,是離月亮很近的、與他們有關的、那醜陋又骯髒的真實。

    南舟之所以想通,是因爲在來的路上,鄭星河望着天際,感慨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月亮永遠都這麼大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我被喫掉的那天一樣大。”

    即使在金日蒸騰之時,月亮也還留了一個淡淡的月影,懸在天際。

    像一隻窺到真相的眼睛,直直地、無慈悲地望着人世間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壁虎男睜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他尖利且慌亂地否定:“不是!不是!”

    “喫人的是月神!山上真的有!真的——你相信我們——”

    南舟問到了自己想問的,便再不多話,靜靜起身,給鄭星河的雙臂讓開了道路。

    江舫更是溫溫和和地做了個“請”的手勢。

    壁虎男見勢不對,尖聲哭求:“你們不能殺我!我該說的都說了!我幫了你們!我走,馬上走!!”

    鄭星河和他們是同類的怪物!

    他真的會殺了他的!

    南舟回過頭來。

    帶着細碎雪粒的銳風,將他微微卷曲的黑色中長髮向前吹起。

    南舟漂亮的眼珠轉了轉,思考該如何迴應壁虎男悽聲的哀求。

    末了,他鄭重說:“……謝謝?”

    壁虎男:“……”

    盡到了禮貌後,南舟拍了拍一旁鄭星河蓄勢待發、已經繃起肌肉的雙手。

    鄭星河的手臂離弦之箭似的,驀然撲上前去——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陸比方攙着梁漱站起身來。

    剛纔還是絕地,轉眼間竟然已經逢生。

    陸比方一時還有些迷茫:“姐,我們……是得救了嗎?”

    梁漱抹了抹嘴角的雪沫,盯準了南舟,若有所思地笑說:“是啊,竟然被要保護的人救了。我們還不很稱職。”

    鄭星河的一地器官,又蹦蹦跳跳地聚攏在一起,形成了基本組織。

    南舟拉過來他,認真介紹:“鄭星河,農大的學生。”

    一下見到了這麼多人,他幾乎有些羞澀地張開了染着黑紅色血跡的嘴巴,小聲道:“你們好。”

    賀銀川:“……”

    賀銀川:“啊,咳,好,你好。”

    在其他人無語凝噎時,南舟面色平常地和鄭星河對起話來:“你有什麼打算?”

    鄭星河:“我……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南舟轉頭問江舫:“我們距離副本任務結束,還有多長時間?”

    江舫看了看錶:“兩個小時。”

    南舟:“嗯。”

    南舟又轉向了了鄭星河:“我們一起上山吧。”

    鄭星河呆住了。

    他張開僵硬發青的嘴巴,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: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南舟:“嗯。一起上山吧。”

    半身女彭姐並沒有和他們一起走。

    她安安靜靜地被那雙腿馱着,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中。

    其他驚魂未定的人交換了一下視線,同意了南舟的提議。

    於是,南舟牽着一具殭屍,緩緩步上日高之地。

    他指尖牽絆的絲絲光線,在陽光的耀照下,變成了奪目的金線。

    南舟和江舫帶着鄭星河走在最前面。

    “青銅”則帶着李銀航跟在後面。

    賀銀川緩過勁兒來,開始逗周澳說話:“哎。”

    周澳回頭看他。

    賀銀川:“平時賀隊賀隊的,突然叫一聲銀川,還怪好聽的。”

    周澳:“……”

    賀銀川:“再叫一聲。”

    周澳扭回頭去,淡然回嘴道:“幼稚。”

    賀銀川:“……”

    周澳難得噎住了賀銀川。

    但他同樣清楚,賀銀川扯開話題,是爲了避免去談論某件事。

    南舟剛纔展現出的幾近非人的戰力,和他起先虛弱的表現,堪稱判若兩人。

    這反倒坐實了林之淞之前那看似荒謬的直覺判斷。

    ——他確實……挺可疑的。

    但南舟偏偏救了他們的命。

    因此,剛剛獲救的他們,失去了質疑的立場。

    而一直不斷激烈表達自己疑惑的林之淞,則在這時保持了絕對的緘默。

    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。

    南舟側着頭,和鄭星河說話:“最終,你們誰都沒能走出雪山。”

    鄭星河: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看得出來。

    即使吃了他們的血肉,他們誰也沒有等來救援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,梁漱也在隊伍後面,輕聲跟其他人解釋:“很可能是因爲朊病毒。”

    “同類相食,就會傳染這樣的病毒。”

    “最終的表現形式,是功能性腦紊亂,腦組織會變成帶有空洞的海綿狀。”

    “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人肉。……大概就是因爲這樣,才變成了一樣的怪物。”

    至於那雙腿,由於和上半身分離,所以形態和“性格”和其他怪物都有些不同,始終是被食用時筋肉全無的狀態。

    南舟繼續問鄭星河:“他們不想讓登山者上去,有機會發現你。但總是有其他登山者的,是嗎?”

    “有。”鄭星河果然點頭,“但他們看到我,要麼會攻擊我,要麼會逃離。”

    他說:“只要不傷到我,我也不會追。反正也追不很遠。”

    南舟舉起那蛙狀的手蹼,對鄭星河晃了晃。

    鄭星河點點頭:“是。有的是人,有的不大像人。”

    南舟又問:“這個副本,在你的認知裏,大概過了多久了?”

    這個問題對鄭星河來說不難。

    “月亮升起來一次,我就畫一道槓。”他喃喃道,“怎麼都有……一千兩百多次了吧。”

    三年。

    南舟和江舫交換了一下視線。

    這個副本,是可持續使用的。

    但據他們所知,迄今爲止,《萬有引力》的萬餘名玩家,根本沒有玩過兩個相同副本的。

    這條被副本怪物據爲己有的玩家手臂,爲他們打開了一扇新思路的大門。

    門後,彷彿是一個愈加光怪陸離、生長在人類想象力之外的世界。

    問題到這裏,鄭星河不再開口。

    他保持着沉默,一路向上攀登。

    他們都以爲山頂距離他們還有很遠。

    不過,他們的預估出了錯誤。

    有了指南針,加上一個半小時的攀登,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恍如世界盡頭的雪山之巔。

    萬丈金華間,幾人在蜿蜒的峯頂站定。

    一時無言。

    賀銀川感嘆了一聲:“山頂居然這麼近?”

    一直默然無語的林之淞突然開口道:“或許帶了真正的副本角色,我們才能到達真正的山頂吧。”

    即使在日升之時,天上仍有宛如巨目一般的圓月殘影,不肯消亡。

    南舟仰頭,望向那薄如紙張的月影。

    江舫輕輕攥住了他的手,笑問:“你覺得月亮裏有什麼呢。”

    南舟由他拉着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月亮。”

    江舫輕聲說:“小的時候,我母親告訴我,月亮裏有一種叫做嫦娥的生物。”

    “我問她,嫦娥爲什麼要一個人在上面,她不會寂寞嗎?”

    江舫至今還能回想起他那始終奉愛情爲人生至上的母親的輕聲喟嘆:“……誰知道她會不會後悔呢?”

    所謂圓月,既代表着窺視祕密的、讓人恐懼的獨眼,也代表着始終難解的遺憾和懊悔。

    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
    所謂的“圓月恐懼”,所謂人生中不想面對的事情,不外恐懼與懊悔這兩種情緒罷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面對着滔滔雲海,漫漫金光,鄭星河看怔了神。

    “我操。”他吸了一口新鮮的雪風,輕聲說,“真美啊。”

    落在他頭上的雪化作了水,在他臉上蜿蜒而下。

    似是晶瑩的淚珠。

    他的身形晃了晃,突然,整個人化作了一座人形的冰雪,搖晃着坍塌了下去,和這莽莽雪山融作了一體。

    南舟想去抓他的手,卻抓了個空。

    那些將他吞食的人,帶着無窮的恐懼和懊悔,畏縮在山的一角,慢慢煎熬,慢慢過活。

    而鄭星河的願望,或許只是上一趟山。

    看他始終未能來得及看上一眼的,人生光景。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