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萬有引力[無限流] > 第 238 章 鬥轉(二十五)
    填充了那六道彈槽中的其中一個後,陳夙峯合上鏡面一樣的蓋子,把槍交給了易水歌。

    “請易先生幫忙轉一下吧。”

    易水歌一聳肩: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爲示公正,易水歌背過身去,用黑布蒙上了眼睛,把輪盤似的槍匣隨手一轉,在格楞格楞、宛如鐘錶走字的細響中,又一把握住了轉動的槍匣。

    這樣一來,哪怕是動態視力和判斷力最好的人,也無法判斷這枚子彈現如今的位置了。

    手槍交到了陳夙峯的手中,陳夙峯不大嫺熟地用指尖勾住了扳機。

    姜正平敏銳地注意到了他手臂肌肉的顫抖,嘴角不自覺地帶了一絲笑。

    槍本身的分量不輕,但以陳夙峯一個成年男子的臂力來說,他不至於顫抖得這樣厲害。

    是啊,他年輕,他怕死。

    但他並不知道現在的陳夙峯在想什麼。

    陳夙峯的確年輕過。

    那是陳夙夜第一次帶虞退思回家來,只有高中生年紀的陳夙峯躲在房中,避而不見。

    午後,咚咚咚的籃球聲拍在地板上,拍打出了少年的滿心憤懣。

    那時的陳夙峯,妄想通過噪音打斷他們的談話。

    平白在空調房裏累出一身臭汗後,門從外篤篤地響了兩下,身穿白襯衣的虞退思靠在了門邊,問他:“要喝可樂嗎?”

    他氣鼓鼓地瞪着這個陌生又漂亮的男人,試圖從他身上挑剔出哪怕一點不如人意的地方。

    鬥雞似的瞪了一陣,他突然泄了氣,用雙手把籃球摟在懷裏:“喝。”

    ……他也怕死過。

    那天,只受了一點輕傷的自己,只能抖着手,簽下哥哥的死亡通知書,和虞退思的病危通知書。

    虞退思被從icu轉出來的第一天,還需要全面的觀察。

    當夜,虞退思又發起燒來。

    虞退思躺在病牀上,臉和被子是同一種雪白顏色,燒得神志不清,並把他誤當作了哥哥。

    他沙着嗓子,笑着問:“你怎麼來了?以前,你最怕鬼,自己怎麼變成鬼了?”

    即使在混沌中,他也還是清醒的,不肯分毫地欺騙自己。

    陳夙峯嚥着聲音,不敢哭出聲來:“我來看你……就是想,看看你。”

    虞退思不說話了。

    陳夙峯垂着眼淚,努力模仿着陳夙夜的口吻,撒着自欺欺人的謊:“我來你的夢裏喊喊你,退思,你該醒了,只要醒過來,什麼都會好了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因爲自己非要和虞退思鬧脾氣,哥哥也不會特地策劃這場親子旅行。

    陳夙峯不知所措,卻知道什麼是痛徹心扉。

    虞退思注視着他的眼神慢慢發生了變化。

    像是從一團亂麻中找到了那個線頭,徐徐扯下,露出了背後的真相。

    他注視着他眼角的一滴淚水,無力替他擦拭,只輕聲說:“對不起,你不是他,我認錯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謝謝你。夙峯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陳夙峯是真的很怕死的。

    但他從來不怕自己死,只怕別人死。

    他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提起,他在上一個副本中遭遇了什麼。

    那是一場帶時限的人質解救賽,模式類似於他之前跟着哥哥和嫂子看的電影電鋸驚魂。

    行動不便的虞退思,從一開始就和他強制分開了。

    他一路心急火燎地卡着時限,帶着一身傷,一心火,闖到了終點。

    只差一關了。

    只需要他把僅有的三枝箭射中靶子,跨越單憑人力無法靠近的一條距離,讓那不斷轉動的齒輪停下。

    這樣,被安放在天台邊緣的虞退思,就不會從不斷向深淵底部傾斜的鐵板上跌落,掉下那百丈的高樓。

    陳夙夜生前是射箭俱樂部的成員,很喜歡在節假日和三五好友去玩一玩。

    50米的靶子,他略微瞄一瞄,就能正中紅心。

    每當那個時候,他都會歪着頭,俏皮地對虞哥一笑,空留少年陳夙峯爲哥哥的偏心喫醋喫得咬牙切齒。

    可陳夙峯不行。

    就像虞退思說的,他不是哥哥。

    即使他已經長大了,他終究也不是哥哥。

    而且,他的右手早就應該擡不起來了。

    右臂表面的皮膚腫脹了一大片,熟爛地透着紅,表皮看上去無損,內裏的肌肉卻已經受了嚴重的傷。

    他抓弓的手顫得根本沒有瞄準的可能。

    但陳夙峯不記得這一點,他只記得自己的無能爲力。

    他擡起來,又放下,窮盡了全部的力量去抓自己的右手腕,試圖用更強烈的疼痛,喚醒肌肉的行動力。

    肌肉一跳一跳地發着顫,他窮盡全身力氣舉起弓來,低而輕地念着對方的名字,試圖給自己的精神找出一個支點。

    “……虞哥。”

    “虞哥。”

    但不行就是不行的。

    陳夙峯垂下了手臂。

    箭筒裏已是空空蕩蕩,只剩下一張空弓。

    而一直等着他來的虞退思也已經到了極限。

    他的身體隨着金屬板擡起的角度向後伶伶仃仃地倒仰着,像是一隻薄薄的風箏。

    虞退思遙遙地注視着陳夙峯,目光裏的內容,遙遠得讓陳夙峯讀不清楚。

    他對陳夙峯說了一些話,陳夙峯不懂脣語,只依稀記得,那句話不短。

    而在留下那句話後,虞退思的身體越過了最後一寸平衡點,向後重重翻去。

    在那之後,陳夙峯就只剩下一個人了。

    他一顆心生生裂作了兩半,但他還活着。

    他應該活着,他應該加入“立方舟”,他應該還要許願。

    陳夙峯的思路如此清晰,卻不幸和他活下去的慾望一樣淡薄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你是想要拖延時間嗎?”

    姜正平的聲音,把他從迷思的泥淖中拖了出來。

    他看着自己的手,以爲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命懸一線的時刻。

    當那幻覺中巨大的虛脫和疼痛離開自己後,他平靜地調動了早已在治療下恢復正常的肌肉,對準自己的太陽穴,扣動了扳機。

    耳畔久久寂然無聲。

    他垂下手臂,輕輕抿着嘴笑了一聲。

    閻王不收,無可奈何。

    他把槍推到了姜正平眼前:“輪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看陳夙峯拿槍對自己的額頭比比劃劃時,姜正平還不覺得有什麼。

    六分之一的概率,要撞上也是有困難的。

    直到冷冰冰的槍口,槍身難聞的油氣混合着生澀冰冷的獨有氣味撲鼻而來時,他的腿本能地被催軟了。

    這是任何生物面對死亡都應有的恐懼。

    他吞嚥下了一口唾沫,卻第一次發現唾沫裏滋味豐富複雜,裏頭還摻雜了一點淡淡的血腥氣,嗆得他喉嚨疼痛。

    腳下的地毯變得格外柔軟,重力在此時完全失效,人像是沒有根似的,腳明明白白地踏在地上,人卻煙似的往上走。

    姜正平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裏,怎麼都舒不勻,那隻穩穩勾住擊發器的手指也受了影響,壓得扳機微微下陷,可就是無法實實在在地扣下去。

    萬一呢。

    萬一這一槍下去,真的讓他碰到了運氣,他就會變成一團數據垃圾……

    值得嗎?

    然而姜正平沒有允許自己細想下去,手指先於思維動作,啪地扣下了扳機。

    咔噠。

    空槍。

    姜正平的理智和思維到此時才真正就位,一陣近乎窒息的恐懼後知後覺地決堤而來,逼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喘起來。

    然而,不等他喘勻一口氣,陳夙峯速度極快地從易水歌手裏接過調整好的槍,對準自己的太陽穴,猛開一槍。

    當熟悉的卡頓聲響起後,這位年輕的亡命徒擡起眼睛,沒有威脅,只有悲憫。

    只是那份悲憫是空洞的,不是對着他,好像是對着空氣中的某個遊魂。

    他把槍交還回去,用平板的語氣說:“……又輪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??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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