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面後,他一句話沒有說,把臉頰枕靠到盒中【江舫】的肩膀上。
只看一眼,南舟就明白了【南舟】在做什麼。
他太瞭解自己的行爲模式了。
——這中無來由的親暱動作,說明他的身體已經甦醒了,精神還在沉睡。
對南舟本人來說,這中情況堪稱稀有。
只有在極少數極少數安全的日子裏,太陽高懸,街巷寂靜,父母和妹妹離開家裏,他纔會放空心思,混混沌沌、漫無目的地在家裏遊逛,摸摸這個,看看那個,直到精神恢復過來,纔會站住腳步,回到一個人的房間去。
……可這並不合理。
一分鐘前,他還看見南舟在窗邊喂鳥。
他明明是能做出連貫且有意識的動作的。
而盒子裏的【江舫】,顯然住在這個【南舟】家的隔壁。
他也接受了這冷着面孔的漂亮青年的撒嬌,主動攬住他的腰,帶着【南舟】一步步退下臺階,輕聲逗着他說話:“還沒醒啊?”
“今天的早餐是什麼,你猜猜?猜錯有懲罰的啊。”
“煎雞蛋?猜錯了。”
“懲罰就是明天早上纔給你做。”
南舟望着輕靠在【江舫】懷裏、睡得頭髮一角凌亂地翹起的【南舟】,想,那並不是自己。
那也不是舫哥。
他把這個世界的【南舟】看得無比仔細。
他環在【江舫】頸項上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裹着繃帶。
左手的指甲雖然經過了精心的清洗,但仍然看到他小拇指指甲有一道新鮮的裂口,露出了一點粉紅色的肉,指甲縫裏也藏匿着數道血絲。
【江舫】沒能注意到這一點,因爲剛一開門,【南舟】就合身擁了上來。
他單臂摟着南舟,拉開了自家小院的白色柵欄門。
從柵欄門和花園來看,江家應該在最近進行過一次翻修。
但唯一沒有粉刷修葺的就是外門廳的廊柱。
因爲柱子上面分別刻着兩個人的名字。
從1米高的位置開始,兩個小孩就手牽着手,在上面留下自己成長的印記,就這麼比着個頭、望着風長了起來。
南舟試圖消化眼前的信息。
自己打開了一個在永無鎮裏找到的盒子,進入了一個【江舫】和【南舟】共同長大的“永無鎮二號”。
那麼,現階段的目標,還是以找到盒子和“車票”爲主要目標,同時對這個二號小鎮進行探索麼?
南舟忍不住想,如果二號世界裏也有一個可開啓的盒子,在那個盒子之後,會是第三個、第四個世界嗎?
每個世界,都會生活着一個同樣的【南舟】?
一股莫名龐大和澎湃的虛無感,像是一隻從天際探出的巨人之手,牢牢攫住了南舟。
他解釋不清這中心緒是怎麼來的,他只是擡手捶了錘胸口,好通過外力來緩解這中感覺引發的不適。
南舟拿出了墨鏡,正要戴上時,忽覺身後有異。
他倏然轉身。
隨即,他正面對上了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。
……一個女孩子。
樹木卡住了她的視野,因此她沒能看到,另一個和她眼前的人長得一模一樣的【南舟】,剛剛進入了【江舫】的家裏。
她一手背在身後,另一手俏皮地指着自己的臉蛋,笑語嫣然地提問:“南老師,什麼時候近視到要戴眼鏡了啊?”
南舟望着少女。
他記得她。
她是【永晝】裏的千張面孔中的其中之一,也是南舟教過的、繪畫天賦最高的一個學生。
同樣,她也是最麻木的一個學生。
她從來不和人有任何交流,不管是視線上、肢體上、語言上。
與此同死,她也是一隻光魅。
可即使如此,她也是光魅中的獨行俠。
她比任何小鎮居民都有創作天賦,也比任何人都麻木不仁。
這兩中矛盾,只有出現在一個紙片人身上,才具備一定的合理性。
南舟曾無數次希望能畫出那樣出色畫作的學生,身體裏能有一個完整而美麗的靈魂。
然而他的這名學生從不響應,甚至從不叫他一聲“南老師”。
而在這盒中的二號世界,她美好得和南舟的設想一模一樣。
見南舟不答話,她笑盈盈地探出頭去,學着南舟窺探的姿勢,看向了【江舫】的房屋方向。
緊接着,她很是老成地嘆了一口氣,眼裏似乎在說“果然如此”。
南舟從她的舉動中讀出了某些信息。
於是他低下頭,刻意避開她的視線,作欲言又止狀。
果然,少女管不住她的嘴了。
“南老師,告訴他嘛。”她踮起腳來,體貼地拍一拍他的肩膀,“江哥那麼喜歡你,他不會介意你是光魅的。”
南舟抿脣。
少女的話,他明白了【南舟】爲什麼會做出充滿違和感的行爲了。
在這個二號世界裏,變化的不僅僅是人物關係。
世界觀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。
在《永晝》最初的世界觀設定中,普通人是不知道小鎮內存在“光魅”這中怪物的。
即使是光魅自己,白天的時候也會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。
他們甚至在面對被自己咬死而橫屍街頭的屍體時,會害怕到要叫一個朋友纔敢走夜路。
在真正的“永無鎮”中,知道一切真相的,只有被設定“擁有自我意識”的南舟。
在白日世界裏,南舟是唯一一個有着完整意識的人。
在月光世界裏,他們恐懼南舟,服從南舟,卻只能以野獸的形式溝通。
從日升到月落,從出生到長大,南舟始終是一個人。
而在這個二號世界,NPC也擁有了相當的自我意識和個人性格。
大家對“光魅”這中怪物的存在有所覺察。
同樣身爲怪物,【南舟】有了抱團的機會。
走在大街上時,至少有某個光魅可以在擦肩而過時,向身爲同類的【南舟】投以會心的一笑。
第二世界裏【南舟】的苦惱,恐怕是因爲和他共同生活在這怪誕小鎮中的【江舫】是正常人,而他是怪物。
他必須要費盡心思隱藏自己手上的傷,隱藏一切可疑的痕跡,儘可能把自己僞裝得混沌、善良、迷糊、無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