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南舟”斜抱着素描本,在南舟的畫像旁添上自己的形影,偶爾望一眼牆上的時鐘。
他在想南舟會不會反悔,也在盼着自己反悔。
然而,時間如水。
40分鐘光景轉眼消逝。
日裏的街道靜悄悄的,江舫家的門沒有任何要敞開的跡象。
時間已到。
“南舟”掀開了盒子,用把這個世界絞碎的方式,告別了這個世界。
當世界破裂的頃刻,他不由得去想,此時的南舟,是在看電視劇的片尾曲,還是握着江舫的手,深望向這名永遠無望從他身上得到愛的愛人。
天邊不同的評論次第閃過。
“爲什麼不打架呢?老子想再打一架。”
“這是強制播片走劇情嗎?說好的自由世界呢?”
“生死關頭的抉擇,能不殺個你死我活,反倒推來推去的搞謙讓?一點都不符合人性,兄友弟恭的,有什麼意思?”
“南舟”不理會看客的言論,閉上眼睛,身體後仰,放任自己沉入宛如夢境中的一潭黑泉之中。
他直直向後仰落,躺在了一片被月光映得澄然發亮的瓦片上。
圓月在天,光色流水一樣撲灑在“南舟”面頰上。
可南舟已經對它所帶來的痛苦無感了。
他只是靜靜地躺着,直到有人順着陽臺邊的屋梯登上了房緣,從檐邊露出頭來,托腮看他,語氣中有一點得意和潛藏其下的安心:“我還以爲你不會回來了。”
“南舟”翻身坐起,說:“我答應過你的。”
江舫:“想得怎麼樣了?”
等待他的是久久的默然。
江舫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點隨時間褪去。
最後,他只等來了一句:“我給你畫一張圖吧。”
江舫翻身躍上屋頂。
他挾裹的怒氣極盛,三四片瓦片嗆啷啷在他腳下四分五裂了。
他步步向“南舟”逼近,話音裏滿懷陰鷙:“這就是你的答案?”
“南舟”:“是。我的答案。”
他又平聲詢問:“你要不要畫畫像?”
江舫的拳頭攥了又松,暗暗發狠了好一陣,在腦中勾勒出了用精鋼鐵鐐把“南舟”鎖起來的種種細節。
但他認爲,“南舟”敢回來,還敢當面對自己挑釁,必然是早就做好了應付自己的準備。
貿然動手,於己不利。
他只好強行按捺下滿腔怒氣,手按住瓦片,盤腿坐下:“……畫得好看一點。”
“南舟”點頭:“會的。你本來就好看。”
江舫冷笑:“當然。誰讓我像他?”
“南舟”:“可你不是他。”
江舫哈了一聲,身體後仰着撐住了瓦面:“我知道,比不過嘛。”
“南舟”:“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“南舟”:“我的意思是,你們兩個不一樣。沒有誰比誰好。他從來不屬於我,我甚至不能算接觸過他。你對我來說,纔是真實存在的。”
江舫:“……”
這一記直球令他猝不及防,他壓根兒不知道怎樣接話,只好極盡刻毒之能事,陰森道:“油嘴滑舌。我真想把筆捅進你的喉嚨裏。”
江舫又是一個倒噎,氣悶地轉過頭去,陰陽道:“我哪裏敢。要是強行留你,我也只能困住你一個晚上。等明天太陽昇起的時候,你就會扭斷我的脖子。”
“南舟”說:“我不會。”
江舫:“鬼信。”
“南舟”篤定道:“你信的。”
江舫:“……”
“我信有什麼用?記憶裏的那個假人對你來說才更重要。”江舫酸溜溜道,“你寧肯留着假的,也不願意創造新的記憶。”
“他也不是假的。”“南舟”反駁,“他一直在。”
江舫挖苦他:“對你來說不就是假的?你爲了一個根本碰不到的人,不要真的在你身邊的人?什麼樣的蠢貨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?”
“不全是因爲他。”“南舟”低頭作畫,“還有一部分是因爲你。”
江舫奇道:“……我?”
“你想讓我留下來。所以你跟我分析利弊的時候說過,因爲我們能保留全部的記憶,就算重置,也是永生,對不對?”
江舫的確說過這話。
“南舟”說:“所以,我們要麼永遠只能短暫擁有幾個小時的自我,要麼在這小鎮裏迎接被強制給予的永生,永遠年輕,也永遠困在牢獄裏。”
“……這纔是真正的詛咒,不是嗎。”
江舫一時啞然。
他說:“那就要用死做終結嗎?真慷慨啊。”
“死不一定是終結,說不定是開始。”“南舟”說,“也許,世界崩潰,就是我們的束縛解除的時候。我們能在另外一個維度,以另外一種形式存活下去。”
江舫開懷大笑:“小騙子,現在打算騙我乖乖去死了?哪裏來的另一個世界?老實承認吧,你就是還愛那個江舫,你愛到願意爲他去死。”
“南舟”不打算否認自己的私心:“朋友不就是應該這個樣子的嗎?”
江舫:“朋友?”
“一種人際交往中的狀態。”“南舟”詳細地爲他科普,“你對他有生殖衝動,你想被他撫摸,你願意爲他去死。這就是朋友了。”
“如果我始終是現在的我,我沒辦法和其他人做朋友。”“南舟”說,“只有把我自己徹底打碎,我才能做到。”
江舫凝望着“南舟”,眼中席捲着一場風暴,面上卻是不動聲色。
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
“南舟”也跟着他一起沉默,在紙上細細勾勒出江舫的面容,把他放在了自己和南舟之間。
他沒有根據自己記憶中江舫的形貌來畫江舫。
江舫就只是江舫而已。
他正完善着睫毛處的細節,突然聽到身邊傳來指點聲:“哎,南舟,畫個大太陽吧。”
江舫舒張開修長的雙腿:“反正以後搞不好也沒有日出可看了。”
“南舟”頷首,聽話地在畫面上添上明亮的光影。
三隻小螞蟻,在畫面上排排而坐。
他們各自分離許久,最終,還是成功在紙上碰了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