疼痛吞噬着方潛淵,僅存的理智並不足以進行思考。四周的光亮隨着狼王的倒地而瞬間消散,此刻的夜,彷彿更加深邃。
“潛淵!”
嗯?很是熟悉的聲音,意識模糊的方潛淵看着不遠處同樣模糊的人影,但依舊認出了來者,“潛凡?”眉頭一鬆,嘴角還未來得及上揚,方潛淵頓時陷入了昏迷。
戰鬥,總算結束了。
“潛淵!”
方潛凡神色中的焦急、擔心擰作一團,蹲下身從狼王口中取出着方潛淵——
“那邊有山洞!”同樣眉頭緊鎖、焦慮擔心的還有琉音,琉音的聲音有些顫抖。
聞言,方潛凡將方潛淵攔腰抱起,涓涓細流染紅了方潛凡的衣裳,但此刻顯然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,琉音急忙在前面帶路,丹老、三長老和誠馮緊隨其後,三長老刀劍入鞘,羣狼頓時永遠安靜了,靜謐的只能聽到衆人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聲。
誠馮走在最後,似乎戛然而止的喘息聲讓他不禁東張西望起來,依稀看見了幾匹狼的屍骸,“這小子在玩命嗎?”誠馮心裏嘀咕着,“不知道逃跑嗎?”但眼前的戰果,讓誠馮實在難以置信,揮之不去的鐵鏽味讓人莫名的煩躁,擡頭望去發現密佈的烏雲,“這都十七號了,還裝作要下雪的樣子。”
十七號?三月十七號?
山洞內傳來的火光異常顯眼,三長老走出山洞後守在洞口,誠馮側身進入山洞,熊熊燃燒的火堆似乎被冷落,大家都圍在方潛淵身旁。方潛淵平躺在半人高的巨石之上,巨石被橫截出一個光滑的鏡面——不知是誰的傑作。
一個個表情凝重,丹老正聚精會神的檢查傷勢,所有的關切都化作沉默,唯恐打攪了丹老,氣氛異常壓抑。誠馮緩步向前,看到方潛淵的傷勢仍難免有些動容——慘烈,從腳到頭,方潛淵渾身上下滿是血污,血污也難以遮掩這滿身的傷痕——這不應該問哪裏受傷,而是要問還有哪裏沒受傷嗎?
這腳踝怎麼能腫成這樣?這小腿順着牙印怕是能透風?前幾天還“恕不遠送”,怎麼現在就躺在這了?
不忍直視,看這傷勢都需要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——犯得着和它們玩命嗎?誠馮皺着眉頭,看向一旁,轉移着視線。
“並無大礙。”丹老揮了揮手,示意讓圍着的三人離開。
誠馮聞言點頭:可以不信自己的眼睛,但絕對相信丹老的實力。琉音和方潛凡的心似乎還懸着,“走走走!”誠馮壓低聲音催促着,倆人才眉頭緊鎖,一步三回頭的和誠馮一起向火堆走去。
誠馮並沒有隨倆人一同坐下,而是佇立在離火堆一段距離的地方,微微搖頭後轉身離開了山洞。
方潛凡和琉音圍坐在火堆的同一側,一擡頭便能看見方潛淵。火苗大快朵頤着樹枝,方潛凡左手抱着右拳,不停揉搓,心神不寧的盯着方潛淵,熊熊燃燒的火堆不僅炙烤着方潛凡,更像是煎熬着他的內心,而一旁的琉音,則低着頭,看不清神色,雙手握拳靠在一起,一動不動。
不知沉默了多久,方潛凡正準備繼續添加樹枝,才發現身邊已經空無一物,並沒有猶豫,站起身走向山洞外,而目光不由自主的聚焦在方潛淵身上——血污已被盡數清理,身上幾處原本猙獰的傷口也已經結疤癒合,丹老正向方潛淵腿上的傷口掩撒着白色藥塵,手中綠光流轉,神情泰然自若,顯然一切盡在掌握之中。
呼——似乎終於能鬆一口氣,方潛凡如釋重負,走出了山洞。迎面而來的寒意,頓時讓方潛凡清醒不少,漫天飛舞的雪花,紛紛揚揚卻又寂靜無聲。
剛走出幾步,方潛凡不禁回頭,看見了跟在自己身後的誠馮——
“三月份下雪,還真是罕見呢!”四目相對,誠馮扭頭看向一旁,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。
方潛凡並沒有搭話,繼續向樹林走去,偶爾紛飛的雪花飄落後頸,涼意還未散開,便融化成了水珠。
再次走進燈火通明的山洞,方潛凡懷抱着樹枝,身後跟隨的誠馮似乎又依舊佇立在山洞外,方潛凡身上的積雪既沒有引起丹老的注意,也沒有引起琉音的注意。而引起方潛凡注意的是方潛淵身上原本結痂的幾處傷口,如今光滑得彷彿從未受傷一般。
這下懸着的心應該徹底落地了吧?但方潛凡的眉頭依舊難以舒展,他之所以會趕回來,並不是因爲未卜先知——
怪病,難以言喻卻如期而至的怪病。
方潛凡站在原地,像是在等待什麼,隨後略顯失望的抱着樹枝走向火堆,添加完樹枝後,靜靜地坐了下來,渾然不知肩頭的積雪正緩緩消失,目光灼灼地看着方潛淵。
又過了一陣,方潛凡身上的溼衣服升騰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白色煙霧,但方潛凡和琉音都未察覺。撿起一根細長的樹枝,方潛凡撥弄着火堆,一不小心翻滾出一截通紅的木炭,木炭像是在目不轉睛的盯着方潛凡,目光是如此的炙熱,對視了一會,方潛凡才回過神來,用手中的樹枝繼續撥弄着有些暗淡的木炭——看來是想把它撥回火堆。樹枝似是在無聲的吶喊,吶喊聲化作縷縷青煙,“噌!”樹枝躥起一朵火花。
方潛凡順手將樹枝扔進火堆,隨後又從身旁取出一根粗壯的樹枝,將木炭輕而易舉的撥進了火堆,木炭又再次通紅起來,手中的樹枝也再次被方潛凡投進火堆。
目光上揚,方潛凡雙手互相擦拭,最終十指相互交錯的握成一團,嘴脣輕啓,回憶的閘門也瞬間打開,開始了自言自語……
弟弟六歲那年的三月十七號,是個暖冬,亦或者說是個暖春,以至於露宿街頭也並沒有那麼冷。但流落至此的兩兄弟,在哥哥的倔強下,依舊漫步在街頭,希望找到白天聽說的那個破敗的城隍廟。
“會不會已經有人了?”弟弟的童音,顯得有氣無力,在哥哥的帶領下,並沒有擔心找不到住處。
兩雙小手牽在一起,哥哥轉過了頭,“那正好繼續可以問問爸爸媽媽的消息,說不定他們就知道呢!”
聞言,弟弟髒兮兮的臉上瞬間洋溢起笑容,明明夜沉如水,卻像是水落石出,“我們也是有爸爸媽媽的!”
哥哥的心似是被針刺了一下,突如其來的疼痛打亂了步伐,正想說些什麼,身後的弟弟摔了一跤——
“疼不疼啊?我們慢點走,不着急的。”哥哥拽着弟弟的手,想把弟弟拉起來,“起來吧,應該快到了。”
弟弟十分反常的毫無反應,在黑夜裏化作一團紋絲不動的黑影,“我們說好了的,要自己走,不能再揹着你了。”哥哥似乎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,蹲下身,準備扶弟弟起身。
輕輕推搡了一下,哥哥臉上的笑容被黑夜大口吞噬着,“你很冷嗎?怎麼手越來越冰?”哥哥搖晃着一動不動的弟弟,不安感從後脊猛地躥起——
一聲哀嚎劃破了黑夜,驚擾了沉睡的寒風,寒風呼嘯着狂奔起來,吹散了哥哥脆弱的堅強,淚水爭先恐後的涌出,哥哥號啕大哭——因爲弟弟似乎沒了呼吸。
原來,從來沒有什麼暖冬。
似是因爲寒意,哥哥無助的瑟瑟發抖,仰着脖頸,聲嘶力竭,“爸爸……媽媽……”泣不成聲,哥哥緊緊地抱着弟弟,拼命地大聲呼救,“爸爸……媽媽……”
起初寒風裹挾着呼救聲,後來寒風裹挾着嘶啞的呼救聲,再後來寒風淹沒了喃喃的呼救聲,最後寒風再也找不到呼救聲——
直到最後,兄弟二人的父母也沒有出現。
揹着弟弟,哥哥似乎舉步維艱,乾涸的淚痕記錄着昨晚發生的事,紅腫的雙眸見證了一切,漸漸喧鬧的街頭卻容不下第二個知情人。揹着弟弟的哥哥,迷失了方向,不知道應該去往何方。
然而一切又像是拙劣的玩笑一樣,伴隨着旭日初昇,弟弟臉色煞白的醒了過來,彷彿經歷了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。
哥哥喜極而泣,嘶啞的說不出話來,弟弟則發現哥哥丟失了一隻鞋——
是啊,哥哥在昨夜丟失了一隻鞋。
……
弟弟九歲那年的三月十七號,哥哥突然從夢鄉中驚醒,似曾相識的不安感再次襲來,隨即故作輕鬆的笑了笑——自那以後,每當臨近春天,哥哥總是杞人憂天的惴惴不安。“弟弟?”聲音在破敗不堪的房屋中迴盪,弟弟並沒有應聲,哥哥翻過身,看着似是陷入沉睡的弟弟,“弟弟?”再次輕聲呼喚道。
這一切彷彿是個噩夢,一個無比熟悉的噩夢,甚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。
輕輕的推搡變成了用力的搖晃,哥哥惺忪的睡眼被恐懼撐圓,“不用擔心,只是睡着了,明早就會醒來的。”
哥哥自言自語着,像是忘記了自己輕聲呼喚總是會得到弟弟似醒非醒說夢話的應答。
唯有黑夜,陪着哥哥再次見證着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