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是頭一回發病,早已習慣,只是憔悴深陷的眼窩裏,仍卷着無奈和悲涼。
“那傻孩子,這麼晚……又下、下這麼大的……雨,去、去哪找大夫去……”
他奄奄一息、斷斷續續說着。
被褥上,是大片觸目驚心的血。
血跡未乾,方喻同沒來得及清理就出去了。
阿桂於心不忍,捏着溼冷的帕子走過去,“……方、方叔叔,要喝點熱水嗎?”
許久沒說話,阿桂的嗓子有些澀啞。
方秀才費力側過頭,看着她澄澈如琥珀的雙瞳。
他沒有計較她喊他的稱呼,垂下眼,虛弱得不像話,“不用了,我好像……快撐不下去了……”
“方叔叔,您再堅持一會。”阿桂急忙傾身說道,”您兒子已經去給您請大夫了。“
方秀才知曉她的年紀後便要送她回家,還讓他兒子把屋子讓給她歇息。
阿桂知道,他不是壞人。
方秀才看向門口,幽聲嘆道:“我等不到他了……”
他的目光很是複雜,遺憾、不捨、擔憂交織在一起,看得阿桂心頭一突。
她爹被官兵帶走的那一日,也是這樣看她的。
那時年幼,不懂這一眼的含義。
如今才知這是意味着即將永別。
阿桂站起身,長睫微顫,聲音低細,“方叔叔,我去找他回來。“
方秀才的眼睛瞪圓,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,“你莫走,且聽我交代完後事……”
外頭狂風驟雨,氣勢嚇人,屋裏唯一那扇窗戶都像是快被吹掉了。
阿桂聽到他的話,身子一顫,緊咬住脣,不敢看向行將就木的方秀才。
他的語速變得流利,或許是迴光返照。
阿桂沒有聽到他再咳一聲,而是將他的盤算都交代完畢。
方秀才說還未來得及給她上戶籍,讓她明日家去,權當沒發生過這樁事便是。
那聘禮方秀才已猜到是不可能全退回來的,只求能退回一小半給方喻同做盤纏,讓他去蘇安城找他孃親。
阿桂點頭答應,又聽得方秀才氣若游絲的囑託道:“告訴他,好好讀書,掙個功名,光耀我方家門楣!”
說罷,方秀才又嘆了一口氣,看向門口。
只有一串串雨珠順着屋檐往下墜,只有滂沱雷雨聲。
他等不到方喻同回來了。
方秀才失望地闔上眼。
撐了這麼多年,他還是沒有撐到小同長大成人的那一天啊……
骨瘦如柴的手,無力地重重垂下。
阿桂見他這樣,慌張地過去搖了搖他的手臂,他紋絲不動。
她只好顫着指尖去探他的鼻息,已經……沒了呼吸。
那張臉過分的蒼白,在昏暗的燈火照映下,阿桂後背不自然地起了一身冷汗。
好像又回到了她孃親病死在她眼前的那個夜晚,身子又麻又僵,彷彿有一股冷氣往天靈蓋躥。
阿桂不知道自個兒怔了多久,直到有腳步聲跌跌撞撞地衝過來。
方喻同一身泥和着雨水,溼漉漉地推開門。
“原是想等着你回來的。”阿桂喉嚨發緊。
方喻同踉蹌着後退幾步,小臉不可置信地看着牀榻上的方秀才。
他搖着頭,衝過去,抓住方秀才微涼的手使勁搖。
原本就快散架了的牀架“嘎吱”作響,搖搖欲墜。
可無論怎樣的搖晃,牀上的人連眼睫毛都沒抖動一下。
方喻同喃喃着,“爹,你是不是怪我跑得太慢,沒給您找來大夫,所以纔不理我?我、我再出去找!”
他掉頭便想要往外跑,卻被堵在門口的阿桂擋住。
“讓開。”他小臉陰沉,磨着後槽牙說出這兩個詞。
這小孩,年紀不大,眼神倒是唬人的兇。
阿桂不怕他,和他打了兩個照面之後,她差不多摸清了他是怎樣的性子。
村裏有不少小孩都這樣,紙老虎似的,以前欺負她的時候一個比一個來勁,後來喊她姐的時候,也一個比一個乖。
阿桂直接拎着他的後領,仗着比他力氣大一些,將他拽到牆角摁着他坐下,“你莫要再亂跑了,別讓你爹擔心你。“
“爹……”方喻同怔怔地坐在地上,抱着膝蓋,“我沒有爹了……“
微弱的燭火搖晃着,阿桂好像看到有什麼閃爍着光,從他斂着的眼角滑下。
一顆一顆晶瑩,砸在他滿是泥濘的布鞋上。
阿桂遲疑着,將一直捏着的那塊溼冷帕子遞給他,溫聲道:“哭出聲來,或許會好過一些。“
她轉身去桌上端起油燈,去了側屋。
聽到身後方喻同壓抑在喉嚨裏的哭聲,逐漸放大,逐漸撕心裂肺……
……
等到那邊哭聲漸小,狂風驟雨依舊沒停。
無休無止的電閃雷鳴越發讓人心頭髮慌。
阿桂取了側屋裏乾淨的被褥,抱成一團回了正屋。
她將油燈重新放回桌上,卻忘了那桌子的腳是用爛樹枝撐起來的。
力氣沒掌控好,“哐當”一聲,桌子倒了。
幸好方喻同手腳夠快,護住了油燈,不至於讓屋子裏徹底黑下來。
方秀才牀褥下墊着草蓆,還是乾淨的。
阿桂將沾滿了髒血的被褥扯出來,搬動着方秀才的屍首,將他平穩地安放在了草蓆上,又鋪上從側屋拿過來的乾淨被褥,將草蓆捲起來。
阿桂從小做活,力氣比同齡女孩子大上許多,再加上方秀才久病多年,骨瘦如柴,早已不如成年男子的重量,所以阿桂獨自便能將他安置妥當。
她回過頭,微弱燈火中,小孩垂着俊秀的眉眼,泥撲撲的臉頰上衝刷出了幾道未乾的淚痕。
彷彿仍不能接受這個事實,怔怔站着未動。
朦朧搖曳着的昏黃色光暈下,兩人拉長的影子似是在狂風暴雨中飄搖着。
阿桂正要說話,忽而聽到側屋那邊傳來一陣巨響,像是天塌了似的,比頭頂的雷聲還要震耳欲聾,激盪着耳膜。
阿桂嚇得身子一顫,忙提着油燈出去看。
只見那側屋的房頂,塌了一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