叢嶺險峻,江水浩湯。瀟瀟霖雨中,一艘樓船顛簸向江邊漁村靠岸。此處名爲西陵,是巴東郡駐地,自漢末益州牧劉璋設郡以來,便成紛爭之地,戰亂不息。倒是蜀漢昭烈帝晚年經營,依山之險,修白帝城,改永安郡,故雖處鼎足三國的交界處,也能太平多日,農桑滋息。加之交通要隘,北通漢中,南至巴蜀,東下江陵,商賈遠販貨物,在此停歇雲集,船隻進進出出間,街市熙攘,酒肆驛店林立,倒是亂世中難見的一派繁盛景象。

    樓船冒雨靠岸,三四個身披蓑衣船工奔向碼頭,招呼江邊草棚裏的搬工。原來樓船形似戰艦,卻實是艘商船。吳蜀相爭,戰事時起,水寇乘勢出沒,有財勢的富商大賈多仿戰船貨運,一來裝配武器,護衛安全,二來還可僞立戰旗,渾水摸魚。此時樓船桅杆頂上,正烈烈飄動着面黑底繡紅旗幟,隱現出個筆意遒勁的蜀字。

    旗下走出一行人,爲首的布衣小僮撐出油傘,轉向隨後的錦衣男子,他身量不高,形似少年,卻以老沉語氣向旁問道:“鄧艾行軍如何?”

    “已破成都,蜀主受降。”他旁側立定幾個廣袖長衫之人,剛從岸上匆匆來迎,雖是商賈裝束,卻自帶番京洛名士的逸氣。

    “鄧艾居然先於鍾校尉滅蜀,鍾校尉心氣高傲,一向視鄧艾爲屯田匹夫,在劍閣時分兵一萬,允他兵行險着,孤軍深入,看來是沒料到鄧艾會像漢高祖那樣,搶了覆滅畿輔頭功。”

    “鍾校尉還被姜維阻在劍閣,聽聞立刻讓衛瓘到蜀中監軍去了。”另一人接續道。

    “滅蜀,他兩人就是不世之功,爭鬥起來也好。”錦衣之人望向浩蕩奔流的江水,仍是波瀾不驚地冷冷道:“此地往前,便是吳軍佈防,聽,羽檄聲都傳來,脣亡齒寒,他們蠢蠢欲動,恰當其衝就是西陵。”

    思索下,隨即吩咐:“盧志、程牧,這船蜀錦儘快市易掉,乘蜀戰船尚能暢通。估計不出十日,此地就該堅壁清野,閉城攻守了。且看這永安太守能支持多久。”

    “是,主君。”白帆徐徐下降,二人領命離開,安排船工搬工忙活。剩下一人扔垂手待命,半晌不見錦衣人言語,便一揖,開口道:“這船貨所得軍資,是送往鍾校尉,還是鄧將軍處呢?”

    “山長史,如今蜀亡,不同以往,我在想,晉公讓我跟着衛瓘監軍,該不用再助其力,此次貲貨,給他倆火氣添柴加薪下,如何?”

    “理當如此。”被稱山長史的是個面色沉靜的年輕人,他陪着比他更年少的主君走下甲板,感到這個在權勢爭鬥中成長起來的少年,似乎骨子裏就印刻着屬於他家族的心機與謀略。而這些,且不說圖謀升進,亂世一片中,也是求全保存的必需。與其在洛陽名士中渾噩混跡,倒不如早擇主君,以弈盤天下之棋。

    夏秋之際樹木青森,一段石築城牆隱現在平緩的山腰處。周圍高崖林立,直插江水,到底通行不便,作爲水路要隘的白帝城,遠不如江灘處市集繁茂,人煙喧囂。爬上綠苔的城牆垛後零星站幾個守兵,城外緩坡上,有些供商旅停歇的驛館,幾間還掛上酒幡,讓酒客憑江對酒,一展豪興。

    曙色熹微,城外最高聳的驛館樓上,一人憑欄而立,一手持杯,一手虛搭着黝黑木杆,向北面羣山望去,層巒起伏,雲升霧繚,除幾隻低飛的鳥雀,也看不出什麼。他站立良久,出口唱詩道:

    置酒高堂,悲歌臨觴。人壽幾何,逝如朝霜。

    時無重至,華不再陽。蘋以春暉,蘭以秋芳。

    來日苦短,去日苦長。

    這短歌行調曲,自帶悲壯意境,戰亂頻仍,各方霸主,行軍將士常用此慨嘆興亡。短句每一節尾音高揚,飄搖直上又戛然止息,卻猶如壯志難伸,抱負空留。

    背後響起雜沓步聲,有人接續應和:

    高山有崖,林木有枝。憂來無方,人莫之知。

    人生如寄,多憂何爲?今我不樂,歲月如馳。

    憑欄之人聞響轉身,看向上樓者,迎面來的一人錦衣繡羅,玉冠金帶,一派誇耀的行商打扮,隨身兩人布衣布袋,露出紙筆算籌。

    對這行商,他稍遲疑,言道:“閣下乃通達之人,詩中識見確非我所能及。”

    那行商高聲吟完,郎然一笑:“君臨水興悲,卻只感嘆時日匆匆,人壽苦短,怎知你再不樂,歲月也是不聲不響地走,你我功業,本來無關時長時短的,多憂何爲?”

    最後音帶轉折,一揚一抑,意帶質疑。

    “閣下言藏丘壑,意興高妙,看來遠非你面相形容所限。”接着釋然笑道:“我只是見眼前白帝城,想到蜀漢主與諸葛孔明君臣際遇,捭闔亂世,創一方霸業,如今敗亡在即,再無功業可興,有些心生悲意罷了。”

    行商見眼前人形容清癯,身姿雋爽,一身青黛布衫,腰際高束,下裳垂地,像是個講性談玄的名士,但全沒京洛名士那種鬆鬆垮垮樣態,立身沉穩,移步迅捷,隱隱然內蘊征戰殺伐氣勢。而那一輕笑,卻如春水破冰,夏花初綻,清新至極。繁複之味,讓他呆望了會,難以移目。

    “鄙人姓程名章,是這帶遊走江流的布商,本蜀國人,如今國滅,處處兵防設障,一船布勉強販到這裏,想找個買家出手,攻戰在即,也難找到,就兜兜轉轉到此再探探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持酒一敬,面露疑惑:“程兄故國覆滅,說來卻是輕巧,難道沒些痛惜。”

    “要哀只是哀商路斷絕,生計堪憂。洶洶亂世,幾人稱帝幾人稱王,於我輩也沒甚干係。”他說完,往前邁步,也接過侍從遞來的酒盞,逼近,目光深長,把盞持上。

    “在下姓陸名機,江東之人”,青衣人隨言並手一揖:“蜀亡,也於我家國攸關生死,故此興悲。”

    晨曦染紅山間,雨後迷濛煙氣中,霞光磅礴奔涌,浩蕩無際,他接着走向樓臺邊,仰首遠望,那點悲意像釀出了深重的豪興:“天地蒼茫,萬代千秋,確如君所言,人生如寄在此,縱國敗身逝,何值憂懼呢?”

    尾音帶聲長嘆,陸機黯然垂首:“只是不甘,恨此身碌碌,無緣逢如伊尹興商,周公佐周之偉業了。”

    程章側視他纖秀剪影,玩味着他未盡話語裏的不得酬之志,倒像萬分哀悽,慟入肺腑,而一絲惱恨,卻堅毅篤定,力重千鈞。與他少年志氣,胸中籌謀恰一點靈犀相通。

    程章握住陸機衣袖,凝視他眼神,道:“天下未定,一統未及,君何談功業難興呢?就我這蕞爾小商,還指望着早日太平無戰,商路無阻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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