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皓猝然站起,言辭越發激烈,雙目泛出赤紅,衣袖因震顫而抖動不已。陸抗平靜起身,目光掃過一臉錯愕的陸晏陸景,避開激切的孫皓,垂視地面緩緩道:“陸氏將門,不便涉入政爭。侯爺所言,恕難相答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必答。”孫皓復又一笑,“江東基業,是我等父祖共造,將軍拳拳之心,我豈不知。並非要將軍答,只是想將軍知我意而已。”

    孫皓走下座臺,撫上陸抗手臂,眼神熾熱:“念舊日恩義,只盼將軍拱手西陲,靜觀其變。”

    何定緊跟孫皓身後,此時隨言俯身一拜。陸抗明白,何定在此,以後一舉一動,都在眼前人掌控中了。沉吟一下,不動聲色地走出案几,拜道:“政事多譎,侯爺珍重。”

    孫皓笑着回身,消失在了屏風後。何定逐次熄滅燈臺油火,在最後一盞微光中拉開宮門,就着清白月光送出三人。

    下幾步臺階後,陸抗回頭道:“奏報,於侯爺無甚意義,監軍只需按制,上呈國主便可。”

    何定點頭:“當然,我畢竟是國主所命。”

    “父親,彭祖他像變了一個人。”走出武昌宮,陸景忍不住說。

    “他遭權勢傾軋,沉浮起落,也難免偏激。”陸抗悶悶地朝前走。

    陸晏接過話頭:“父親,朝中只怕又將有場政變了。”

    “征戰在即,中樞難穩,縱有天險,又何足恃。”陸抗憤然道。

    “近來,荊襄之地,魏軍並未侵擾,他們剛亡蜀漢,總要休整一陣,暫不會有何戰事吧。”陸景不解道。

    “休整,就不會進軍西陵了。”陸抗一哂,“據細作消息,洛陽也是風雲不止,曹魏,眼看氣數將盡。”

    看着林木遮天的江北,陸抗頓了頓,又沉肅道:“但司馬氏,野心滔天,怎能小覷!”

    月升中天,清輝演漾,四野闃寂,本來只聞樹響蟲鳴聲,但到宮臺下一條入江小河時,渡頭上燃起一蓬火光,幾個持戟士兵大聲叫嚷,包圍着若隱若現的一條烏篷小船。

    陸抗看出是巡邏士兵,讓陸晏趕去探看一下。不一會兒,陸晏跑回稟告:“巡兵說,那船點盞風燈,自行飄蕩靠岸,這裏宮界等閒不得停船,他們前去喝問,又沒人應,還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還有什麼?”看陸晏支吾,陸抗心中起疑,果斷地問。

    “燈光處照出的,是出兵的虎符。”

    陸抗繞開陸晏,大步往渡口走,喝退圍着的士兵,隨手拽過長戟,往水中一撐,跳到了船上。

    風燈已是明滅不定,陸抗就光扯下虎符,湊近看過,當即轉身,一把扯下的篷口遮擋的竹簾。

    逼仄船艙內,居然安放着一張矮榻,堆着的錦褥在暗中光華流轉,陸抗湊近小心掀開,乘着風燈火光忽地漲起,看到陸機緊閉着眼,臉側微微泛紅,安然仰躺在疊起的藤枕上。

    陸抗拉住錦褥的手有些顫抖,輕輕放下時,感到有股不同尋常的熱度,趕緊撫上陸機額頭,明白他正發熱得厲害。

    火光又暗,陸抗正待喊人,轉一思量,只平靜走到艙外,對陸晏喊道:“士玄,你上船來,舉火。”

    陸晏接過士兵的松明火把,用長戟將船拉近,走了上去。陸抗伸手一攔,小聲吩咐:“誤入的條漁船,你叫巡邏的人先散了,再跟士仁一起過來。”

    陸晏本想再問,看陸抗冷峻神情,只得不解地下船照辦。等帶陸景再上船時,見陸抗撐起竹簾,擋在艙口,仍低聲道:“士衡在艙內,你把火把給士仁,去背上你弟弟,到我帳中。”

    陸晏陸景一驚,趕忙湊到艙口。陸晏扶起陸機時,陸抗看到他穿着幾層薄如蟬翼的輕羅紗衣,散發半束得異常齊整,鬢邊隱隱汗漬,而枕上還留着拭汗的疊布手巾。

    陸抗疑心更甚,乘火光打量船艙,發現矮榻外尚有幾隻紅漆箱籠,帶鎏金紋飾的高箱上,還擺着一副漆碗藥勺在。

    “父親,該走了。”正愣神時,陸晏說道。

    陸抗默嘆了聲,解下外氅,披在他們身上,邊掖緊邊囑咐:“士衡病着,輕緩些。”

    月籠沙岸,將三人拉出狹長的斜影。程章從柳林中現身,凝望漸行漸遠,以至消失的身影,卻像對近在咫尺的人溫聲告別:“只能送你到此,務要安好。”

    身側的盧志、山簡跟上前,出聲催促:“主君,耽誤數日,得儘快回京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程章焦躁回道,又像想起什麼,忽而冷笑一聲,“你們說,祖父新喪,父親是傷懷還是欣喜呢?”

    見兩人一愣,程章自答道:“我猜是喜過於悲吧。襲爵封王,終於可以無所畏忌,達成祖父的昭昭之心了。”

    “世人意料中的,”山簡回道,“聽聞洛陽受禪壇、郊祀圜丘已在修葺,曹魏也是氣短,離其篡漢,不過四十多年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少了魏帝虛名,自然有番加官封爵的。我出身庶子,難有殊恩,怎可不乘此掙些功業。可惜失了西陵,這荊州不在我手。”程章咬牙,氣憤地一拍樹幹,“也難去一爭王爵了。”

    山簡從容一揖:“伐吳之計,還需徐徐圖之。”

    程章遙望月下井然的城防營寨,默然點了點頭。轉身隨盧志、山簡離開,又驀地一回首,浸潤水汽的眼中,透出凌厲又迷惘的光來。

    “公子尚能生還,實屬不易。”中帳後室內,軍醫撫須診脈,半晌後言道。

    “怎樣?”陸抗擔憂地問。

    “本受刀箭之傷頗重,傷中猝然落水,瘡痍難愈,又演成惡寒,目暈泛青,想是昏暈發熱多日,而且公子似乎身帶舊傷,辛勞積鬱,故元氣內損,脈浮而澀,病勢已入內腑。”

    陸抗聽完一驚,看軍醫撤下脈枕,只是眉頭深皺,捻鬚思索。

    陸晏從陸景端着的水盞中擰乾溼布,去觸陸機額頭時,忽地縮了下手,咕噥道:“糟糕,好像更燙了。”

    軍醫是陸抗從吳郡帶出,本是陸氏遠支,世代醫家,陸抗頗爲信任,此時也只能鎮定問道:“要治小兒,先生有何難處?”

    “當務之急,是要退熱,但公子的病纏綿入內,需用傷寒之藥。軍中只備着外傷跌打藥材,如要用藥,還得去市集搜尋番,這裏不算大城,也不知能否搜得齊全,但公子這樣情形,卻是耽擱不起。”

    一時無法,陸抗焦灼地來回踱步。陸機本是泛紅的臉轉而青白,乾裂脣角發出幾聲幾不可聞的微淡踹息。陸抗突然想起,剛見他時他尚安然而眠,而身邊箱籠上,放着尚有餘溫的漆碗藥勺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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