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舍天井取光,陸機在何植身後走過二重槅門。透過狹長庭院,孫瑾見他形貌在天光下已清晰,便高喝道:“站住。”

    來人隨聲止步,擡腳出門檻站定,遙行拜禮。

    陸景覺不對勁,忍不住問:“公主,令士衡來作甚?”

    說時,身後侍女遞上弓箭,孫瑾呵呵一笑,道:“一箭之仇未報。”又斜睨向陸景,“你不許動,算答謝我了。”

    陸景趕緊勸:“士衡無心傷你,當時只是救急,那裏稱得上仇?”

    “不許動,也不許言。”孫瑾佯笑令道。

    陸機看堂中之人搭弓起箭,偏下頭,眯眼慢慢調準,似在校場習射,而自己,正是箭鋒所指的標的。

    晃動的鐵鋒似與淬亮天光融爲一體,錚地一聲,有人拉弦脫手,一杆從堂中飛出,可又像曾遭遇過的,鋒棱密不容隙、鋪天蓋地襲來,眼看要被擊中,被推落入無盡的淵谷深處……

    哐當脆響,箭頭擦身落地,孫瑾笑聲傳來:“少傅不閃不避,倒是膽勇過人。”

    模模糊糊中,感覺人影走近,一片白晃中弓箭再起,弦響羽動似在耳邊,前襟驟然一緊,引得胸中嘔逆,再難以支撐住,只能任憑那股強大勁力將自己徹底推落。

    陸景來不及擋住,眼見瑾公主一邊上前一邊放箭,第二箭正中陸機心口,他頹然隨着箭勢倒下,脣邊涌出血來,也顧不得孫瑾了,幾步跑過去抱起陸機,再轉頭狠狠瞪了眼孫瑾。

    孫瑾也愣住了,撿起箭一指,嚷道:“不關我事。我就想玩玩,你看這箭頭都是磨平的,是我平時練打仗玩的。”

    陸景斜瞟一眼,的確箭連衣衫都沒劃破,只是陸機面色青白,似全無知覺的,不由一陣憂心,想耽誤不得,就橫抱他起身,越過愕然的瑾公主,朝裏間揚長而去。

    透雕銅薰爐炭火殷殷,絲縷薰煙自孔隙飄出,繚繞得煙氣茫茫的。陸景走近牀榻,見陸機仍仰躺着,僵住不動,眼神比白煙還空茫幾分,就一手拿勺,一手推搡他,溫聲勸道:“士衡,吃藥。”

    陸機木木地搖搖頭,勉力舉手至眼前,轉動手腕,看到腕間仍在滲血的傷痕,輕聲問:“二哥曾歃血爲誓過嗎?”

    陸景一下不明所以,還沒來得及答,就聽陸機接着說:“這是我在先國主前,與神明的盟誓,是言不成行,神明之罰,非藥石所能愈的。”

    說完一點點地閉上眼,陸景明白,他不過是憑薰香強提精神,也不再問,亦不勉強,就在榻邊守候,但聽陸機又問:“太子殿下怎樣了?”

    “那孩子還乖,能喫能睡的,瑾公主正陪他玩呢?”陸景笑道,一想還是問出:“你跟先國主立誓,是爲太子?”

    陸機點頭爲答。陸景看他仍閉着眼,眼瞼卻緊繃,滿泛紅暈,有些哽咽地出聲:“二哥,我只覺身在窮途,諸事無能無力,眼看想保全的,總在被侵毀殆盡。”

    陸景看他眼角濡溼,伸袖輕輕抹去,鎮定地撫慰他:“士衡,你該深想一層,權勢傾軋,非你一己之力能抗衡,而且先國主如此託孤,豈不是明知險難非常,卻非把你陷進去嗎?”

    說完,才見陸機稍回神了些,轉頭看向他,於是乘機笑勸:“別信什麼盟誓,來,把藥喝了。”

    忽然外間響起喧鬧聲,孫瑾連哄帶勸地跟着小太子進來,左拉右扯地照應不及,被陸景瞪上一眼,趕忙解釋:“小傢伙嚷着要見師傅,我也沒辦法。”

    陸機拉着牀欄起身,神色回覆正常,略一俯身,謝道:“有勞公主。”

    孫瑾見他憔悴無力,攀在木杆的手筋骨突兀,微微抖動,一時滿臉歉疚,很想去扶他起身,但又不好上前,就囁嚅道:“抱歉,我不知你舊傷在身,胡鬧害你這樣。”

    陸機擡頭,淡淡一笑:“哪裏,是我射傷公主在先。”

    陸景見兩人不再衝突,乘隙調笑:“瑾妹妹,怎麼不說本宮本宮的了。”

    “兄長面前,何必那麼拘禮。”孫瑾爽快一答。

    “公主大義。”陸景拱手歎服。

    這時孫單圓墩墩身子挪過來,拽上陸機袖口,怯怯地問:“師傅,你怎麼了,瑾姐姐爲何不讓我見你?”

    “瑾姐姐,”陸機重複,驚疑地看向孫瑾,忽想到,他們本是血緣相通姐弟的。於是摸上孫單額頭,告知他無事,再次向瑾公主一拜,懇請,“可否再勞公主一次,捎帶這孩子回到宮中。”

    孫瑾見陸機說完便望着她,定住絲毫不移,眼神恍惚迷離,卻像萬分哀求,讓她只想減掉其中一些憂戚。於是迎上這目光,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建業城樓若隱若現在地平線上,數十條匯向都城的道路盡頭,行人車馬漸輻輳聚攏。除三四處驛站別亭外,城牆正前場地空闊無垠。日光雖是稀薄,卻暖融透亮,空場上星星點點,滿布着遠行送別,或風塵僕僕等候入城的人,還有幾處官哨,或頒行佈告,或陣列兵士,往返巡查。

    一隊士兵揚起幡旗,驅散正對城門行人,清理出一條直通無阻的寬道。瑾公主策馬當先,身後隨行紅妝帶甲,攜弓掣劍,尾綴一輛宮制輜車,揚揚赫赫地行進城中。

    陸景跨坐馬上,目送瑾公主身影消失,而後翻身下馬,去托住輜車前端的竹簾,對坐車中的陸機說道:“依公主勇悍性子,護小傢伙入宮不成問題。別再憂心,就此啓程吧,日暮前還能趕到丹陽。”

    說着要拉下車簾,陸機擡手阻住,低聲但卻帶着不容拒斥地堅定:“我想下車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士衡,你不能折騰了,”陸景急道,一陣數落,“我可一路擔驚受怕,你動輒來個昏厥嘔血,我就怕沒法跟父親和長輩們交代了,真不知是不是那邪門盟誓作祟在。”

    還想數落,陸機也不理,強自越下車軾,緩步向不遠處的一座官哨走去。

    陸景無奈跟上,看到官哨木臺上走下兩名重枷囚犯,發須髒污,衣衫破損,面上露出黥刑傷痕,正在士兵的押送下,一步一頓地離開。

    陸機拿出印綬,與士兵交待後,走到兩人跟前,俯身作拜,稱道:“濮陽丞相,張將軍。”

    兩人擡頭,露出苦笑,濮陽興先回應:“陸少傅,別來無恙。”而後看了下自己狼狽樣子,長嘆一聲,“我等皆是先國主顧命之人,政亡人息,其實早該料到的。”

    又嘲諷地一笑:“而陸少傅尚能保身,想必是朝中有所廕庇吧。”

    陸機本待問發生何事,聽到話中另有深意,接話問:“丞相何出此言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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