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更聲迴響在靜寂街衢,夜黑透無星無月,僅城門處翻涌一炬火光。程章默然遞上枚金餅,守軍立時悄無聲息地去開門。半扇厚實城門豁開一縫,程章便見守在城外的山簡疾步來迎。

    “料君這時辰出,守軍均已打點,沒爲難吧。”山簡候問。

    “我又送了塊金,當然沒爲難。”程章嗤笑。

    “那是白費。”山簡斷定。

    “諸事不能萬全,”程章搖了搖頭,回瞪了眼山簡,“我跑這趟,估計也是白費。”

    “難道未探出吳主行程、吳軍動向?”

    “他所知不詳,知道的也已對我坦言。”程章低頭看向腳下漸黑沉路面,嘆道,“看來,步闡那篇上奏,並未起到料想中的作用。”

    “吳主難道不去荊州?”

    “去倒是去,不過非是遷都,聽說法,似是巡幸一番而已。”程章抱臂思量,忽狠聲道,“此人性情多變,是越發不好左右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退求其次,令其君臣齟齬,使陸抗荊州軍受制,退縮不動,助北軍完成荊襄佈防。”山簡稟道。

    “也行。”程章肯定,又自嘲似地輕笑,“青蓋入洛,這等野心,何能一舉滅之,也是我過急了。”

    宣陽門外苑路岑寂,兩人談話聲在郊野風中微不可聞,但臨近秦淮水面,船行水蕩、槳動楫擊聲驀地浩大起來。

    江天茫茫,白波道道,船破寒流而行,船尾拉扯出幾縱斜長細浪,水柱翻滾騰躍,但倏忽被北風捲起的層層浪潮拍裂碾碎。

    江風更是浩烈,船早已收帆,卻仍止不住上下顛簸。陸機勉強走上甲板,拉住桅杆擡手,才發覺暗雲濃卷的上空,已薄薄細細地落了些雪。

    跟着的船工急急稟道:“風浪太猛,跟不上在前的船了,小主子若不耐顛動,只能全將重物壓艙,人都到艙底,儘快尋得一地靠岸。”

    說着就要將甲板上物往下搬,陸機遲疑止住。卻又一橫浪襲來,船身傾斜,半邊甲板忽地高起,他終於見到,方纔行過的江流曲折處,一艘高大樓船正迅疾顯露出來。

    “那就下搬,先穩住船再說。”陸機吩咐。

    船工愣住,不言也不動,他這才覺察,半邊傾斜的船體,竟然未再回浮過來!

    船工哆嗦着打量斜度,高叫:“右艙前部,已進水了!”

    陸機拉起船工,匆促地走下甲板,艙內一船的人和物品,都在唰唰地往右側滑。有習水性的,在工頭招呼下直接從窗口跳江。陸機抓着木縫,去抱住驚慌失措的孫單,挪到一艙板後,以擋下紛紛砸來的物件。

    “太子,害怕嗎?”陸機看向他懷裏顫抖的孫單。

    小小孩童止不住發抖,卻只是睜大眼平靜道:“師傅,我不免一死,你快走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會死的,我同你一起,別怕。”陸機溫聲安慰,卻難過地想到,經變故後,眼前稚童,已然明知了世情和生死。

    浪濤不息,船前傾下沉,陸機只覺溼冷水汽充斥船艙,越來越逼近,直到半身一涼,無法掙脫地浸入到冰寒刺骨的江水中。

    “阿嚏。”船室內炭火暖融,陸機仍裹件大被,止不住地打噴嚏。

    程章擔憂地看着他,邊嗟嘆邊搖頭:“士衡,你謀計這一出,又是何苦?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謀計的,阿嚏,”噴嚏後繼續,“是那船榫卯輕薄,本就不經風浪。”

    “你既明知,還坐上幹嗎?”程章簡直要發火。

    陸機怯生生低頭,小心翼翼道:“還是連累章度你了。”

    程章看他臉頰泛起紅暈,勝似小兒女嬌羞樣,想想寒冬臘月陪着浸身冷水,也就算了。

    侍從用承盤端來衣物,程章抖開遞予陸機,惦量着:“數九寒天,你就帶這樣輕薄衣裳?”

    陸機看去一驚,問:“船上箱籠筐篋,難道?”

    “右艙的進水救不了,左艙的幾乎完好無損替你撈起,爲你囑託,我可是讓整船人都跳了趟江。”

    “君之恩義,我可虧欠更甚。”陸機欠身道謝,而後伸手拿衣。孰料程章揚手一甩,吩咐侍從:“去拿些厚實的來,貂裘皮袍類,多些色樣,我來挑那件合適。”

    侍從退走,陸機無奈再裹起被子,搖頭失笑:“比不得章度你講究,我此時不過蔽體,眼前這身即可。”說完不禁輕咳兩聲,程章看他滿臉紅暈,一摸額頭,感覺到熱度,吁嘆:“哎,你還是發熱了,我萬般看顧,點了整船炭火都沒防住。”

    “無礙的,風寒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是怕了你這風寒,”程章抱怨,“船中無醫無藥,找個渡口靠岸吧。”

    陸機神色忽轉恍惚,程章坐到他身側,凝視他問:“士衡,事已至此,接下來,你打算去哪裏?”

    見他仍只是茫茫然直視向前,程章扶住他肩,試問:“我若邀你,共泛舟江湖,不拘行跡,四海爲蹤,你可願隨?”

    陸機目光盈盈,轉向程章半晌,懇切回道:“我心有顧念,不能應允你,有負君盛意了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也好。”程章悻悻兩聲,“我就料到,你還是要到荊州的。”這時侍從搬來兩大箱衣,程章一件件拿起比劃,說道:“船仍上行,你放寬心,別病倒再說。”

    陸機默然頷首,任他擺佈。末了程章挑出件繒緞羽白長衣,讚歎:“續衽鉤邊,純之以採,仿故漢深衣形制,頗合士衡你高古逸氣。”又拉出件狐毛直裾大氅,不由分說往陸機身上裹,勸道,“此毛革胡裝,配之文秀又兼粗豪,好生悅目。”

    陸機掃視下礙眼的毛圈,極其不願就範,但連番吹捧下想不穿都不行了。

    江陵漢水邊,地勢低平,一望無阻。平整灘塗處,大隊士兵和民役正忙着挖溝穿渠,挑土壘堰。已壘成土臺上,插一柄菱紋青旗,呼呼寒風中,粗筆的陸字時隱時現。

    一甲冑精亮的將軍來回巡視,按劍肅穆,似嚴陣待敵。近到江邊時,陸機認出是陸抗麾下的參將吾彥,於是拉上孫單走過跳板,回頭朝程章致意:“武昌不便停船,就送我到此,我可回父親軍中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近日行船在此,有事再憑信相約。”程章大聲道,先揮手送別。

    陸機留戀地回望幾眼,也不動作,只擁着孫單怔怔地往前走。

    吾彥走來查看,陸機拱手作禮,道:“吾將軍,士衡拜過,我方從建業來,將軍知父親駐於何處嗎?”

    吾彥疑惑地看陸機一圈,半晌回道:“公子怎作這身裝扮,隻身而來嗎?”又看了眼孫單,問,“這是四公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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