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岸柳林葉落,枯細枝幹縈繞水汽,如煙霧般墨白一片。步障自林中延展,隔出一片平地來,正中幄帳錦繡爲頂,四角垂羽葆流蘇,黑紅雜彩的屏風前,孫皓斜身踞坐,半眯着眼瞧幾縱人漸次走近。

    見萬彧前來,孫皓起身出迎,讚道:“丞相真是雷厲行事,說辦即刻便是辦了”

    “通敵叛國,茲事體大,臣不敢不盡心。”萬彧回道,“人已帶到,押候帳外。”

    何定從賬旁現身,怡然哂笑:“丞相也太費周章了些,既已動大軍,直接斬殺便是,何必勞陛下冒風雪來呢。”

    “孤自己要來的,殘宮冷館枯坐,怎及這厲烈風裏看殺人過癮,”孫皓仰身獰笑,又問何定,“可備妥當?”

    何定俯身默應,萬彧面露些嫌惡,振聲啓奏道:“量罪定刑,自有法度,此案牽扯貴戚,尤需慎嚴,推證審斷,務使信服。”又壓低聲,一字一頓勸諫,“此爲荊州地界,陸氏軍鎮,還望陛下能把好分寸了。”

    孫皓越過低矮步障看向江邊,遠處點點戍營,旗幡招展,陸氏徽記依稀可辨,而近處,定睛看清,陸機一身白皚長衣,直挺立身,陰霾水天中,皎皎如珠玉般生輝,他移目片刻,驀地想起童幼時,在同樣江岸,仰視過的陸抗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丞相所言甚是。”孫皓回神,認同萬彧道,在袖中暗暗握拳,輕嘆出聲,“即便不願,孤也不得不畏忌之了。”

    樓船停於渡口,隨風浪晃動,彩漆上刀箭劃痕凌亂,帷幔殘破曳地,甲板中物什狼藉,血跡殷然。三船工跪在渡口棧橋,被捆得嚴嚴實實,在寒風中低頭抖索。

    萬彧走近陸機,問:“陸侍郎,你是否乘此船至荊州?”

    陸機眼前,船晃得時模糊時清晰,腦中紛紛亂亂,彷彿看到那裏,是一川風雪中的瑩瑩火光,徹骨嚴寒後的融融暖煦,卻又被分崩支離,驟然死寂,如殘骸般擱淺在白漠漠的江流邊上。

    待勉強定神,回道:“是乘此船。不過一商船而已,丞相何故摧折至此?”

    “這船擅入防戍水域,本來無甚緊要,但我稍一留意,搜出些東西,可真叫人驚詫得很啊。”萬彧語帶戲謔道。

    兵士將幾個船工拉扯過來,萬彧擡起其中一人下頜,問:“看清楚,眼前兩人,是否就是你們搭載的船客?”

    船工喏喏直點頭,萬彧笑道:“陸侍郎,這便對證實了。”又再問:“此船,將去何處?”

    “去襄陽,晉荊州刺史胡烈處。”船工聞聲立答,驚恐地看着一縱持戟肅立的士兵。

    “放心,爾等既肯交待,不會被斬殺的。”萬彧輕聲安慰,轉而走向堆岸邊的筐篋,抽出一冊簡牘,慢慢展開在陸機身前:“聽聞陸侍郎與船主交好,不知知此信否,應胡烈之邀,進送絹布萬匹,以助晉軍軍資,可笑的是,這絹還是從我吳郡送出。”

    “而陸侍郎你,帶着吳郡家產賬冊,一應隨身用度,倒附庸着洛陽名士,很是想投奔那裏了吧。”

    陸機驚駭,聽此言卻駁道:“丞相慎言,我世居江東,父祖受國厚恩,又何必投奔洛陽!”

    萬彧微微頷首,故作恍然:“本來我亦不解,直到得這玉璧,就明白了,陸侍郎是爲太子。你與先國主之親厚,朝中皆知,先國主顧命託孤,我卻諫言了陛下即位,你無奈何,便只能借北敵之力,使這小太子再做江東尊主!”

    孫皓走出步障,哈哈一笑,接道:“讖文雲,終有天下者,荊揚之君。孤信天命,噗嗤噗嗤地跑來荊州,想不到這天命所示,原來還另有他人啊。”

    陰風陣陣中,孫皓令聲狂暴狠絕:“謀叛作逆,罪當萬死!”說着拿過萬彧手中書信,高舉後揚,猛摔在了陸機臉上。

    一縷血線從額角漫出,流過眉間眼際,陸機透過滿目血光,看到何定佈下一案,上置酒尊,正往銀邊黃耳的杯中緩緩注酒。

    孫皓拿起一杯,嘆道:“孤最愛刑罰,本是斬首,即位以來斬的首,有刀劍砍的、鐵鋸割的,猛獸咬的,讓人見之膽寒,纔不失震懾之意嗎。不過於今左右無人,念小太子是孤宗親,而陸侍郎如此姿容,也不忍你死得身首異處,故賜這鴆酒,就此飲下吧。”

    說罷將酒遞上,陸機伸手去接,淡淡不帶一絲表情地看向孫皓:“丞相所言,先國主之顧託,確是如此,有犯陛下名位,臣甘受一死,但通敵之罪,卻是爲人牽強比附,臣不敢認。”

    孫皓看他在一臉血腥狼藉中凜然注目,遞杯之手不由停住,眼前又現出他幼年見過的陸氏長輩形容,與近在咫尺的神情重合,彷彿被懾住般,一時茫茫然不知所措了。

    小太子抽泣聲傳來,陸機轉眼見何定持杯,揪住孫單往口裏灌,孫單手腳撲棱,似拼盡全力,斷續淒厲地喊:“不要,不要,苦。”

    陸機一下俯地,頓首求請:“太子年幼懵懂,全然無辜,望陛下念在宗親,容他孤幼一命。”

    孫皓不言不動。何定被太子掙煩了,便將杯一扔,直接從酒尊下抽出匕首,呲牙裂目,向孫單一陣戳刺。

    利刃精光,與太極殿中盟誓之器同樣。陸機如被震動,起身撲去,想爲孫單擋下,卻只見小小身體不再動彈,如破布般從何定手中滑落在地。

    “來人,罪者抗刑,拿下。”萬彧高聲令道。士兵疾擁而上,將陸機按倒在孫皓面前。

    “杖斃。”孫皓冷冷下旨,目光僵直地平視,並不看任何人一眼,將手中酒隨意一潑,揹負着手轉身走開。

    手腳處鉗鏈被拉起,刑仗厚沉地落下,每一擊打聲後,都是陡然炸開摧筋拆骨劇痛,似越來越密實,痛楚再無間隙,層層堆疊聚起,將身體裂成千片萬片黏膩的血肉。

    神智昏沉間,耳際嗡嗡作響的,卻被一陣窸窣的水浪聲激醒,陸機勉力睜開眼,看到孫單被拋落在江面,墨黑水漾開一圈透紅,小小身體隨浪花沉浮幾下,就被捲進了浩浩東逝的大江中。

    就像初見這小孩時,他蹦跳着往後走,看着看着,消失在了樑柱間的黑沉暗影中那樣。

    而國主恩威難測神情,父兄的溫情和嚴誡,建業城中親友的相知相處,許多悲歡,也隨之在漫漫黑影中倏忽遠去。

    乘着最後點意識,陸機想,自己也會如此歸於江湖吧,就安然閉上眼,眼前只是那天在不遠處的樓船上,程章移身靠近,殷殷凝視着,驀然出聲相邀:“泛舟江湖,你可願隨?”

    棍杖聲漸緩,孫皓長嘆口氣,回過身去,見一地血跡,將白衣黑泥都染髒污,皺眉問何定:“怎樣?”

    “一百杖還未到,杖斃量刑一百,人死也得打完的。”何定陰沉回道。

    孫皓瞪了眼何定,何定忙躬下身,補充稟道:“昏去已久,也不知死活。”

    被杖擊血肉的鈍響聲攪得有些揪心,孫皓煩躁地撇開眼,下令道:“去換二個力強的,速速杖完了事。”

    何定應聲而去,忽一聲驚叫,孫皓轉身看,只見一箭飛馳而來,勘勘擦過何定髮髻,釘上了一行刑者肩頭,刑杖隨之跌落,又一箭接續而來,另一人也被嚇得棄杖,趕緊捂頭趴地。

    堤岸上衝下一騎紅影,烈烈江風吹開遮面絞羅,孫皓饒有興味地看着,等來者下馬落地,便聽何定哆嗦着出聲:“參見瑾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阿姊,這是爲何?”撿起落地的羽箭,孫皓斜着頭問。

    “不使你誤我婚嫁之事,累我終身不幸。”孫瑾一扔長弓,跑到江邊,拉起人事不省的陸機,半抱在懷中。

    孫皓一使眼神,周圍守兵速速逼近,孫瑾橫眉冷視,急怒卻又帶絲幽怨道:“彭祖,你知我與陸景兄長自小婚約,長輩所定,如今重逢,正是履約之時,你處死士衡,叫我有何面目入嫁陸家。”

    “不嫁就是,阿姊何愁無婿。”孫皓冷冷笑道。

    孫瑾眼神更冷:“我不比陛下,尚是感懷昔日點滴在。”

    “是嗎?”孫皓走近,半蹲下身,見孫瑾緊護着懷中人,也不顧衣袖被血染成髒色,就繼續意味不明地笑,“那陸侍郎可沒什麼讓你感懷的,他罪有應得而死,不礙你嫁到陸傢什麼事。”

    孫瑾聞言湊前,眼中閃過一絲犀利,反問:“與通姻親,其中深意,陛下難道不知?”

    孫皓笑意頓止,不可思議地看向孫瑾,聽她又道:“彭祖,與陸氏生此嫌隙,我倒是可以厚着臉皮嫁,逼他家逢喪作喜,只是你了,士衡若真通敵,陸將軍如有異心,你可還能安坐此位?”

    孫皓看了一眼在旁的萬彧,萬彧愣了半晌,肅色稟道:“刑有議親之說,公主既要出嫁,自可袒免親族中人的。”

    孫皓見血跡緩緩延到腳下,畏怯地擡了擡腳,不置可否地往回走,待到步障處,止步令道:“撤下,回宮。”

    風雪驟至,人羣開始退散。孫瑾一絲一絲理好陸機亂掉的束髮,俯身視他,靜住不動。馬蹄聲響,翹首探看來迎的侍女,忽見紅彤火光沖天而起,籠罩了江邊樓船和岸上雜物,火焰在疾風中扭轉盤旋,猛吞噬着漫天墜下的點點細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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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要往死裏虐又不能虐死,真是個難題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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