裏帳昏黑,只一簇燭火打出圈黃澄的光,光影中薰菸絲絲繚繚,行跡分明,伸張延展,似幽魂般纏繞着案几帳塌。陸抗以手掩鼻,深吸了口氣,緊皺住眉,問陸晏道:“薰爐裏是什麼?”

    “龍腦香片。士玄給弄來的,說是於士衡傷病有用。”

    陸抗沉思了會,漫不經心道:“你祖父生前,也常用此香,似同樣煙氣。軍中薰爐,大半也是那時留下。”

    這時吾彥走來參見,陸晏見他手上碗鉢未動分毫,無奈輕嘆口氣,陸抗察覺到,掃視了圈帳中,疾聲問:“他是昏迷,還是概不理會你們?”

    兩人相瞅了眼,囁囁不敢答話。陸抗一步上前,捎過吾彥手中藥碗,猛頓向案几。恰從牀帳的間隙,看到陸機怔怔地睜着眼,在聲響下目光咋一跳動,於是過去拉起他前襟,發力一扯,將人狠摜到了牀榻下。

    陸晏和吾彥一驚,忙要上去勸解。陸抗伸手攔住,俯視着,沉沉斥道:“士衡,你要拼將一死嗎?”

    陸機慢慢撐起,盡力仰首看着,陸抗半蹲下,囑告道:“人言生得其名,死得其所,你尚罪名在身,不去自證清白,倒想一死避之,是置爲父於何地,置家譽國患於何地!”

    “便是因你舉動,國主巡至武昌,疑忌重重,將荊州軍分兵斷糧。又引來北敵窺視,只待眼下空虛,一舉渡江來戰!”

    “這些,你死不足以謝罪!”陸抗怒氣滿溢,方纔左右爲難的焦躁再難忍住。

    陸晏見陸機周身一顫,按上牀榻,試着站起,但又跌倒在地,就上前扶住他,勸道:“父親,國主打壓,是有人挑撥在,戰事危急,也非士衡之過啊。”

    “是何危急?”陸機拂開陸晏,對視着父親,顫聲相問。

    看陸機錯愕驚惶眼神,陸抗有些不忍,撇過頭去,深吸幾口氣,待稍平息後,回道:“大軍臨境,兵力不足,糧餉不繼,武昌若有失,恐荊州難保。士衡,你不惜性命無妨,但只自責自怨,沉溺自毀,罔顧臨陣危亡,有何面目置身此營中!”

    “你們隨我出帳議事,任他在此,好好想想!”陸抗忽站起身,冷眼掃視了下陸晏、吾彥,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陸晏纔算鬆口氣,對吾彥一擺手道:“吾將軍先行,我再勸士衡下。”

    “公子保重。”吾彥作禮告辭,匆匆跟去。

    “士衡,父親言之過重,別太在意。”陸晏小心將陸機扶到榻上,整理好他衣襟,問,“傷處怎樣,還無礙吧?”

    陸機輕搖搖頭,眼中一片水光,不安地在榻邊掙動,只低聲道:“我有些餓了。”

    陸晏很是欣喜,一想還是父親有辦法,忙去拿來一食蘞,捧出碗淡青色的粥,微微笑道:“這是吳中茗葉所做,士玄教的,想必你曾喫過,我雖功夫不如他,但可勉強一嘗。”

    陸機也帶上笑意地一點頭,不免想起丹陽宅中那些人事,泛起些如眼前青粥那樣的溫甜感覺,卻是飄飄渺渺遙不可及的。

    定了定神,穩住身形,對陸晏正色道:“父親說的戰事,大哥可是詳知,能與我一一相告嗎?”

    武昌宮太極殿,瓦當垂下冰棱,御道外蓬蓬的積雪尚未清掃,冰雪晶亮的反光,讓深檐下的廊道一片朗徹。

    孫皓走下王座,微一頷首,目色凌厲地往前,到宮臺至高處,遠望雪滿蒼山,翻騰的陰雲下,江流沉沉奔涌。

    而回目到近岸,卻是營帳隱現,兵械森然,污亂的殘雪中,尚印着些刺目的零星血跡。就撇開視線,只盯着眼前的丹漆錦幡,對隨行的何定道:“孤最喜光豔之色,這滿目灰白中的光豔,是不更是悅目?”

    “舊宮經此裝點,確是氣象崢嶸,絲毫不輸建業了。”何定俯身應和。

    “不是裝點,而是本來如此。”孫皓語轉沉肅,眼神更爲冷厲,“先大帝在此登基稱制,圖以江東之基業號令天下,宮城自然是威儀赫赫,才堪配承天繼統、一匡羣雄的宏願!”

    何定正被突如其來的高聲嚇住,卻又聽孫皓詭譎地一笑:“孤幼時,這裏便是這樣,至今可還記得一清二楚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時有人披堅執銳,在循循教導於孤,如何經略天下,捭闔各方,來繼此宏願。”孫皓轉向幽深的殿內,在回想中嘴角又泛出了絲笑意。

    “萬彧有何消息?”孫皓見何定託着的簡牘,終於問到正事。

    “行軍至漢沔,尚未遇阻,不過萬丞相言,施績前番兵敗江夏,武昌恐是空虛,怕晉軍乘勝來襲,問是否要回軍護衛陛下。”

    “孤都不怕,他怕什麼。”孫皓不屑地一曬,又轉怒意,“回令,速速進軍,攻打襄陽爲要。”

    何定應旨,正要退下。孫皓對着王座,露出一絲陶醉的神情,似喃喃自語:“中原以襄陽扼荊州,你說,要是攻下襄陽,是不就離帝都洛陽,更近一步了呢?”

    “正是正是。”何定唯諾答着,慢慢往後退。

    “你說了不算。”孫皓輕蔑道,煩躁地下令,“備乘輿,是時候,去見見當初這麼指教過孤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車輪碾過冷硬的淤泥,一個磕絆後猝然停下。孫皓撇開簇擁的中使,走向杳無人跡的雪野。視線所及,是繞宮臺而過的河道上,有人獨坐於蓬船船頭,以壎吹奏着宮懸雅樂的音調。

    那人笠帽上積了層細雪,清清泠泠聲斷續,忽而一頓,再未接上,陶壎砰地掉落,笠帽也被寒風掀翻,滾動幾圈後墜到了河中。

    船上人轉身,沒去理會笠帽,只在整肅衣帶,以朝禮向孫皓一拜,朗聲言道:“罪臣在此,候陛下已久。”

    孫皓倒有些訝異,饒有興味地看着陸機走下船來,也不招呼身後的人,就負手靜靜地等着。

    衣袖被風鼓起,順着身形烈烈後揚,衣圭纓帶也隨之飄飛。逆風漸猛,陸機稍一側身,錦繡鉤邊繞出了幾道別異的弧度。孫皓看着看着,只覺他步履輕微,浮在一片迴風舞雪之中,恍恍然有些不似此世間人了。

    “這調音?”待陸機走近,孫皓一回神,耳邊還回響着清蒼的壎音,就淡淡問道。

    “是陛下登基典儀上所奏。”陸機止步,出聲沉穩,“臣猶記,這樂聲中,太常讀冊文道,陛下青蓋入洛,威布四海,克成帝業。”

    孫皓啞然一笑,又回覆那種玩味神情:“陸侍郎好膽識,是想清楚了嗎,不再盡忠於那小太子,甘心效命於孤嗎?可惜,爲時已晚!”

    尾音狠厲非常,陸機似不爲所動,仍是剛纔不緊不慢的語調:“陛下所問,臣無從答。來此,只爲殘生無幾,尚有一事耿耿在心,關乎陛下青蓋入洛之業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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