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遵走後,陸景拍拍陸機身上灰塵,拉他坐下。見案上簇細弱燈火,忽明忽暗地,什麼都看不清,就挑了下燈芯,嘆道:“士衡,你來得,不是時候。”

    “父親讓我堅守此城,但不足一萬郡縣兵,對抗羊祜五萬精銳,城池再堅也難抵擋,我都不知道怎麼做,才能讓這裏,不至滿城塗炭,家毀人亡。”燈芯升起一絲青煙,陸機看到陸景眼中晶亮,總意氣飛揚神色,被酸楚籠罩得懨懨無神。

    “二哥,有酒嗎,杜康解憂,何不一試?”

    陸景一下直身,不可思議地轉頭,見陸機盈盈帶笑,似乎很真心地要給他解憂,但也注意到,他身上隱隱泛出點酒的醇香氣。

    “士衡,你是不才喝過,有點醉了?”驚疑問道。

    “沒醉,尚自不足,”陸機笑着站起,手作舉杯狀,佯狂似醉態,“死生臨前,當效狂士,金樽盈酒,一醉盡歡愉,是不?”

    陸景怔怔看着,想起以往相處時,他的持重、憂鬱、不苟言笑,在這樣微醺中,似乎全然不見,倒很是番少年郎該有的自在天真。

    又想到,讓士衡跟那人走,離開這些爭鬥,對他自身而言,總是好的吧,雖不知有怎樣的陰詭,深藏其中在。

    “也是。”陸景豪爽一笑,乾脆拿了個喝水的耳杯遞過去,“此間北市酒壚,香飄十里的,我還沒來得及去,剛差人賣了壺,這就拿來,一醉解憂。”

    兩士兵擡上酒樽,陸景拿起長勺酌酒,不料陸機落杯就舀了個滿,湊到嘴邊:“二哥,名士當痛飲,何必費此周章。”

    看他一杯喝完,舉杯倒置,斜睨着眼相邀,也不得不舀杯灌下,心裏嘀咕,去北晉沒幾天,名士派頭倒學得快。

    再喝幾杯,覺醉意上頭,陸景有意止住,蓋上酒樽,勸道:“士衡,夠了。”

    陸機搖晃着又打開,兩人拉扯間,陸景看到他兩頰坨紅,眼周也滲出圈紅暈,由濃到淡,沒入因出汗而瑩潤的膚色,脣微啓輕踹,眼神也恍恍惚惚的,頓覺看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撇開眼,擔憂地問:“誰勸你這麼喝的,是不是有什麼圖謀啊?”

    陸機更含糊道:“是我有圖謀,醉上幾遭,才得跑回這裏的。”

    陸景想再問,但看陸機又喝完杯,像不勝酒力,倚倒在臥榻上,又使勁拉他衣角,不停唸叨着要一道再飲。拉扯不下,無奈,只得上塌同眠。

    夜已深,帳外沉寂下來,格外地靜,硝煙軍陣都似退去,陸景想起幼時在家學,也常這樣拉衣角睡在一起,但跟士衡挨着,半夜翻身,往往會撲個空,驚醒後,就看到他點起燈燭,在埋頭讀書,而第二天夫子考課,他又是對答如流,讓他們咬牙切齒地自愧不如。

    “怪不得說話能這文縐縐的。”陸景朦朧想着,嘴角泛笑意,熟睡過去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晨曦初生,夜開始灰黑色地透亮,江陵城上的火光熄滅,餘燼尚散着白煙,繚繚繞城,混着霧氣,讓人看不清城上虛實。

    羊祜驅車到城下,不聞動靜,就回望三軍自營中集結,步兵居中,驍騎四繞,甲冑鮮亮,矛戈森森,看去威威烈烈,士氣在金鼓震響中直衝雲天。

    但這不是他最想看到的,攻城不是閱兵,最緊要的雲梯衝車,只在邊緣露出幾架,還是連夜趕製,樹皮都沒剝,顯得粗陋不堪。

    所以,他在猶疑,要不要此刻攻城。如果昨晚攻勢,已讓城中人心驚惶,戰力大損,此番一舉猛攻,還有把握攻破。但霧氣之中,高屹的城牆上,半個人都看不出來。

    是被震懾住不敢再戰,還是隱藏實力另有所謀?

    參軍胡奮策馬來稟告:“大軍已集結畢。”

    “五萬人都到了嗎?”羊祜漫不經心地指向軍陣。

    胡奮下馬一揖,不敢擡首:“不是,昨夜幾處湖堰潰堤,運糧草輜重受阻,改牛馬陸運,就遲緩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意思是,糧草阻於半路?”羊祜上身前傾,慎重起來。

    胡奮偷瞄眼都督,小心探問:“事發突然,不用治死罪吧。”又補充道,“且因行軍趕急,卸下不少重物,都由後軍押運在,也難以,及時到赴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料到會這樣。”羊祜面色一沉,趕着下車一拍他後腦勺,“你不是去接應嗎,就接到這些遲誤消息?”

    胡奮不吭聲,腦袋被拍得更低,後頸感到了絲指尖的涼意,羊祜出言更冷:“是否死罪,就看當下攻城,爾等誤我多少!”

    “不會誤的。”身後馬嘶響起,程章輕晃着轡繩,又是那種得意神情,兩人陰着臉回頭看,直到他至近前下馬。

    “糧草不接,輜重不繼,何不一鼓破城,去城中取呢?”笑得更得意了。

    “如何取得?”羊祜淡然迴應,像聽個玩笑似的問他。

    “昨夜硝石威力,都督沒見到嗎?”說着拿出一疊布,層層展開,“硝石爲布帛染料,布我販得多了,頗能調運此物,昨天一批用完,眼下又弄來一批。”

    程章指向陣中:“方纔見雲梯衝車,何必再老套打法,與其做那些,倒不如多做些拋車,使之四面圍城,不斷投入泥裹硝石,城如鼎爐,都不用攻,直接等他們不堪火焚,開門請降。”

    見羊祜不動聲色,似在思索什麼,就湊到面前勸誘:“——不是挺好的嗎?”

    凝住半晌,羊祜蓋上程章手中布,推卻回去:“昨夜事急從權,但攻這荊州首府,我不會再用此法。”

    說完轉身回車,不看程章,但像對他解釋:“我不想多傷無辜,失掉此地民心。”

    “都督迂腐,亂世何須道義。”程章笑着譏諷。

    羊祜回過身來,拉起他衣襟,冷冷直視:“不是道義,是算的得失。如此殘殺,只會激起吳軍死守死戰,不在這一城,就在另一城,江東百城千城,要耗多少兵力,戰到什麼時候!”

    手下一放,諄諄告誡:“你太輕浮、狂妄,也是年少,該學着深思慎行些。”又看向江陵城,忽而一笑,“士衡倒是值得你學學。”

    程章一如既往地慫了,一種不知所措,茫然無從的慫,逼得都不敢告辭,逃避似的打馬跑開。

    其實也明白,如此急切,千方百計,不惜一切地攻取,就是要抹掉那點無能爲力的羞惱和無措吧。

    羊祜忽在身後喊:“你覺得,士衡會開門請降嗎?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霧氣蒸騰,城牆凹進的暗影下,青銅覆面的城門吱吱顫動,裂開一縫,在光亮貫通,千萬條線透霧而出的一剎,有人從縫中閃身,背光走出,像被那些光線推擠着,露出銳利而精細的邊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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