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章拉着袖口,搓了又搓。靈堂被裏三層外三層圍起,劍戟森森。他一轉身,看到燈火和布幔後的神主牌,陰沉得如鬼影杵着,也顧不上忌諱,立馬叫人統統撤走。

    “你該直接讓燒了的,”羅尚趕來,正碰上擡木牌的兩士兵,腳一頓,看向程章,“說不定能把他引出。”

    “還沒搜到人?”程章不滿地問。

    “一城房舍無數,那那麼好找。”羅尚撇嘴,“我說了,你把這衙署燒了,他先人、家小掙扎火海,他還會不現身?”

    “我不會燒,也不想殺步闡,”程章仿着羊祜在江陵城外訓他的口氣,“如此待投誠者,以後誰還會降?”

    羅尚訕訕住了嘴,又低着頭回稟:“兵符印信亦未見到。我當他參軍有些時日,倒能作僞,加上已掌控的萬餘人,今夜召集起大軍,不成問題。”

    又對牌位一陣嘆,強調:“只要步闡,是真的失蹤,不會來阻擾。”

    程章搖頭,來回踱步:“不只步闡,我預料的,現下全亂了,亂得我搞不清,所以,還是要先找到他,先找到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來不及了,”羅尚上前一擋,“城外吳軍圍得密不透風,我們已被困住,離二更只一刻,若不乘外圍攻勢,衝出去,便是再難出城!”

    見程章還一臉惶然,揪起他衣襟,沉吼:“箭在弦上,已不得不發。”

    程章還在想聽到的話,把一字一句掰開來琢磨,但翻來覆去,都不像書信裏的意思——士衡不是算計步闡,他在請他不降,也沒要他出城,他算計的,至始至終,原來都是自己。

    被羅尚揪得恍然大悟後,程章苦笑聲:“也罷,中了圈套,左右要被困,不如孤注一擲,拼死先出城去。”

    “何況,看情形,我們不動,他們也不會動。那麼把軍將先調出城,步闡也難興什麼波浪。”又自顧自沉吟,像是在說服自己。

    “那出城後,向何方攻?”羅尚催問。

    “仍是七谷、郭洲營寨,”程章收拾心緒,指城外方位,“兩處我親探過,地勢稍平,吳軍防守弱,確是最好突圍處。”

    商議已定,羅尚頷首,四周收兵急赴向城門。程章尾隨在後,暗想着,那封半真半假書信,總不會一點真相都無吧。

    又掬着點壞笑想,士衡你又以身犯險,又來使壞,但總會落到我手中,看這次怎麼收拾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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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城樓下火燎一線,沿馳道延伸,線的盡處,城門轟然洞開,夜風空蕩蕩吹入,打在石壁迴響。門外江天朗月,靜謐安寧,卻如陰森鬼蜮,讓窺看到的大軍目呲陣陣發緊。

    ——不怕對戰,但怕這種行跡已露,而敵手神鬼莫測,似無處不在的難料。

    城牆上有守兵憤然,舉兵器蹭動,但轉瞬間被制住,眼睜睜看着當先的兵士,靠近牆洞,即將越門而出。

    一聲喝令,如長蛇般待穿行的隊伍,勘勘停步門前,風颳着間斷的火光,噗嗤噗嗤向後翻卷。

    風聲水聲空廓渺遠,更靜謐中,一點極輕細的木料吱呀聲,如瓦間微雨般滲漏出來。羅尚放下耳際的手,警惕皺眉,問程章:“聽到了嗎?”

    程章懵懵地:“城門在動?”

    羅尚搖頭:“不是,門厚重,出聲敦實,不會這樣輕細,何況,也沒見在動。”

    “杯弓蛇影,”程章嗤笑聲,拍了下羅尚,“你太緊繃,這多木頭屋,那家響下也沒什麼奇怪的。”

    就像在迴應他,那吱呀聲又暗戳戳地冒了一丟。

    “別動。”羅尚沉喝,把他往旁一推,直接趴地上聽起來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街角碾坊,水軲轆後,陸機按住步闡手,把手從木機關上扳開,急切:“他們察覺,還不是時候。”

    步闡咬着牙,呲出聲:“只恨不得,除之而後快。”

    陸機搖頭,踮起腳看了看,道:“方位沒法定,即便按下,不定能除他們。若是打草驚蛇,這道里壕也暴露,便更無勝算了。”

    步闡猶疑着放手,看陸機在沉吟,又拽緊手,他決然道:“所以,務必一擊即中!”

    冷聲颼颼生寒,讓他滿腔焦躁都淡了少許。

    “那該如何?”冷靜下來問。

    “我出去,把他們引到裏壕上,你見我側身,便啓動機關。”步闡還不及問,就見綽綽身影匆忙消失在了門外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輕微步聲,布料的摩挲聲,以及淡淡彌散着的香氣。羅尚從地上半跪起,拍着灰,就見程章一腳挨着地往前移,猛擡頭,撞上他怔怔神色,眼圓睜,火光映目,看不出其中躍動的,是灼熱還是怒意。

    陸機在街角現身,面無表情地走來。程章迎上他,想那層相識相知的溫情,還沒被撕破,而上次被抓衣襟,醇香醉人的話,猶在耳邊響,就有點喜上心頭,嘴角翹翹,回覆一如既往的嬉皮樣,也是他們相處時——他的刻意。

    但腳踝被抓住,羅尚在身後低聲:“小心,莫妄動。”

    “打個招呼而已,”程章拂開他手,更低聲,“順便問問,是耍什麼花樣在。”

    大軍如鐵杵矗立,鐵甲黑沉沉一片,陸機強逼着自己靠近,正身肅顏,眼和脣繃直,緊緊地,紋絲不亂,但看清了程章的一笑,封出來的冷硬就破口,猝不及防,往日種種,突如洪流般洶涌入。

    ——他止步了,眼神不再冷,泛上焦急和惶恐,示意程章不要來。

    然而濛濛夜色中看不見,程章兀自走得很快,幾乎是奔赴,像赴場渴求已久的相逢,帶着融化人的,又詭譎莫測的,調侃的笑。

    地面塵土厚,陸機盯着他步子,看出那道隱約的線,稍凹下,像一條不易察覺的灰痕。步闡言裏壕是父親改造,壕下爲山中暗河,敵軍攻入,開啓翻板,地面塌陷成深壑,能像城外水道,把進攻擋住。事關西陵安危,這機關會萬無一失。

    是反過來用,但除阻進軍,還要掐準時機,剿除對手。西陵城歸屬、荊州安危、江東至關的防守,在此一搏。

    看到程章左腳凌空,正往那條線上壓,背後有人跟來,大軍左右挪動,木板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更大,有士兵拉程章後撤,人羣開始擾攘混亂……

    閉眼、側身、後退!

    啪嗒震響,塵土激起丈高,地面豁開巨大的洞,在上的人猝不及防下陷,傳出墜落的尖厲叫聲。洞口陰森潮氣騰起,落水嘩啦,讓周遭還沒落下去的更驚惶騷動了。

    陸機隔着重重人影,看到程章後仰,往下跌,但忽一掄手,搭住洞口邊緣。凝視,還能看清他指節微顫,在慢慢滑,到只剩指甲攀附在上,而混亂中沒人注意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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