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,誰都無暇去顧,城內陡生的變故了。
程章將燃火的木棍往屋中一拋,揹着火海和慘呼,面無表情走開。他額間眼角帶着傷痕,細密交織,被火燎映照,血紅可怖。
叫上等候的羅尚:“我該聽你話,早燒了這裏。”
“現在燒,也不遲。”羅尚沉着臉跟上,回頭看了眼將毀的屋舍。衙署由蜀漢郡府改建,他與叔父在此,守過蜀國最後一寸疆土,但無奈失城,無奈投敵,是爲恥辱見證,只欲毀之而後快。
迎面有人來,兩人自然而然地止步。
羅尚拔劍護程章前,擋掉了步闡投來的鐵戟。步闡策馬洶洶而至,而程章只不屑地輕笑了下,俯身撿起長戟奉上。
“你不守信約,該有此罰。”他仰看馬上的步闡,以倨傲神氣。
“你敢再返,眼下便是死期。”步闡撩起戟,反刺向刺程章,但離在身前一寸,被他擡手握住了。
程章眯着眼看鋒刃,輕笑:“你還不想殺我,想聽我講完話。”
“罰你的不是我,是陸氏,他們所行一切,就是要把你趕出西陵,獨佔此城,勸你降者是我,但乘機把你逼到絕途,趕盡殺絕的,可是他們。”
玩味着步闡厲色中的猶疑,笑得誠摯:“而我,只是真心給你在找出路而已。”
“你以爲我會信?”步闡吼出。
“那我說你不信的。”程章撇撇嘴,從戟尖繞過,惋惜似的嘆氣,“士衡遊說你,是因吳軍外圍對敵,他不想你出城擾亂,牽制他們兵力。”
“你想殺我,而我卻沒死,因爲士衡與我暗通,要利用你。若你聽從我言,一心一意投晉,早殺出去,不定就不用受陸氏擺佈了。”
“而現在,他們把這城重重圍住,只待入城,將你這個叛逆名正言順斬殺。你步氏與陸氏同爲肱骨臣,開基業,出將入相,卻下場如此,還真是寒心。”
步闡又覺得像那夜,內心被人清清楚楚掏出,大聲拋在他面前嘲弄,讓他止不住地就範,毫無招架力。但他討厭這種感覺,他血氣方剛,所做一切就是爲逞將門的傲氣和尊嚴,不想一舉一動再被支配,只爲他人所圖鋪臺階。
狂笑了聲:“你們想要,不都是西陵城嗎,在我寒心前,讓你們汲汲所求落空,你們的寒心,會遠勝於我。”
“是嗎?”程章逆又刺來的鋒刃後退,退到噼啪響動的火焰前,“聽到外面喊殺聲了嗎,身後這場火,是策應吳軍攻勢而燃,他們與我同樣,對這裏不惜一切,勢在必得。”
“你沒退路的。”一手指步闡,一手從羅尚手中拿過他妻兒之物,“我放出你家小,要你識點時務,別再作無謂的狂妄了。”
步闡不得不下馬,目眥欲裂走來,程章把羅尚往前一推,笑道:“投效我朝有什麼不好,你看羅參軍,封土拜將,心安理得,還可再奪回故城,入主之。”
羅尚被步闡赤目一盯,冒陣汗,輕咳兩聲,跟着勸:“你若降,我大度,讓與你。”
步闡就覺得不是被逼,而是被誘惑在了,顫聲開口問:“你要如何?”
“唯一出路,殺出城,衝破陸抗嚴圍。入晉之後,你仇恨,會得報的,我立誓。”程章陰着臉,寒聲在陣陣風火中,邪魅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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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洲營寨,陸抗驚疑望向風吹起的煙火,攢着眉,猜城中變故,被前來稟告戰況的吾彥打斷。
吾彥道:“晉軍從郭洲撤了,是否乘勝追?”
“不追,”陸抗斷然回他,“這裏駐兵,本是防西陵,現在西陵生變,恐步闡畜力伺間,兵不足分,就在原地不動。”
“他們調兵向七谷,那裏楊肇已然敗了,趕着去救也破不了圍,那要追否?”吾彥接着問。
“窮寇莫追,先一心對付西陵。”陸抗沒移目,不耐煩答。
吾彥側側頭,嘆着氣嘀咕:“打勝場也不易,不能殲敵,好不痛快。”
陸抗聽到,笑看着他:“不出兵追,但可鳴鼓戒衆,放聲聒噪,做出追的陣勢,讓晉軍驚惶膽寒,再遣隊輕兵截殺,不就行了。”
吾彥還愣怔着,想其中關要,陸抗聲音從上方傳出:“臨機應變之道,明白了嗎?”
“嗯,明白,這就去辦。”吾彥勉強答,欽慕地上看,卻發現都督正望遠處江流,相當的凝神,已全不似在對他言語。
崖間窄流,木筏擠滿水面,有兵士踏筏上攀,但更多的是從險路撤下,傷殘狼狽地,蹭到邊緣的船,開始往江上撤離。
灌耳都是狂猛的鼓聲,在崖間迴響,似千軍萬馬嘶喊。撤的人怯怯地顫巍,加快步趕緊逃。水路畢竟更險,靠崖底的小路和灘塗也逶迤着重重晉軍。
“巴東徐胤遣來的樓船,已到了吧。”羊祜站在木筏,隱約瞅見谷外的一片帆。
“就在谷口不遠,雖攻不了西陵,但掩護撤軍,倒是大用。”胡奮振奮着回。
看羊祜沒應聲,把耳朵一捂,“要不,全從水路撤吧,山上鼓譟盛,怕追兵將至啊。”
“還是水陸兩道撤,吳軍多詭,後面不定還神出鬼沒地埋伏在,分兩路,也不至全軍覆滅。”羊祜神色暗淡,但話聲很鎮定。
他仰見烏雲半遮的日,又看過羣山、西陵城、喧囂在上營寨,和齲齲退撤的大軍,但只將一切視作桌案前的圖,不悲不喜,對着沉思琢磨,演練着下一局的成敗之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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闊大江面行船,風徐浪穩。但靠近交戰的崖間谷口,水匯入江,流急,洶涌起伏,船落帆逆水劃,就止不住船身上下顛動。
落帆畢,船忽一晃盪,艙內,陸晏撐緊木柱,一手扶上陸機,輕聲問:“還好吧。”
陸機搖搖頭,勉強一笑。他坐在塌上,披頭散髮,溼發還帶水漬,面色是過水的青白,唯手心一片紅。陸晏拿布條繼續纏,小心叮囑:“手不要碰物,要做什麼,待我回來再說。”
“大哥是要出戰?”聽到船外戰聲,陸機趕忙問。艙密閉,他隱約知道所在。周身晃得頭更暈,但西陵城外的對決之勢,卻清晰呈現在思緒中。
“你可別出去,外面風烈,還想病得更厲害?”陸晏拿件厚衣,又往他身上裹了層,緊住領口,令聲道,“待這兒,交戰起來,我可顧不了你。”
“我不是要出去。”陸機失笑,朝後挪動了點,模樣乖順,“是想提醒大哥,步闡多變故,西陵有虞,能儘早入城爲好。”
“好了好了,換作我,就不會被步闡害成這樣。”陸晏恨恨道,熄了盞燈,往外走,“你還是別操這些心,好好休息。”
艙內暗了下來,血火味混着潮氣滲入,陸機獨自坐着,一動不動。只遠遠一燈,照出他眉眼凝重,陷在沉思中。他粗略說了那晚裏壕的事,但真正感到的危機,一時不忍留下的隱憂,卻終難言明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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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晏從窄梯往上走,剛踏甲板,碰到晉軍的旌旗,被風颳到面上,他一陣煩躁,叫來人下令,換旗。
三艘樓船,是他領兵在江中所截,並未交戰。晉人不熟峽谷水情,從激流險灘往西陵靠,還大張旗鼓地,他照父親所令稍一引誘,就讓三船在暗灘擱淺,兵不血刃拿下。只是沒料到,沿路還碰上了士衡。
他一人在急流中沉浮,被救起也懵懵怔怔的,陸晏一陣擔心,好在問着問着,他說了碰到的事,看起來也正常了些。陸晏便出艙應戰。
“臨機應變。”想着父親說的,陸晏越船舷向遠望,煙火漫天,響聲蕩耳,屍首和兵刃堆積山道,而江上有斷續的木筏,星星點點,向大船駛來,他辨認出,是逃竄的晉軍。
想到不該換旗,不過見山間谷口一片,交戰已然尾聲,乾脆換就換了,眼下任務,在山腳截殺後撤者,讓晉軍這場進攻,徹底敗績。
三船迅速換旗,向郭洲的灘塗靠得更近。筏上的晉軍都傻眼了,沒想到逃命處忽成了吳軍的障眼法,還沒等到驚呼出聲,覺察到的幾筏被重重釘上了箭,向旁傾倒栽入江水,箭繼續襲來,嗷叫聲中,水面一撮一撮地冒紅。
木筏完全失序,筏上人大聲呼喊傳信,谷中的開始往岸上移,但近谷口的被江流攜裹,順流急下,不受控制地飄。箭雨中倏忽沉水。人盡亡後,木板空蕩蕩翻出水面,如蘚芥般刺目地點染江水。
羊祜被擁着往陸上走,他在危亂中生悔:不該料定徐胤水軍接應,襄陽兵不熟水戰,更不該在谷中用筏攻。但事已至此,悔之無用,他止住步,擋住前拉後推的人,堅定地站筏上,常服顯眼,將旗在後,等着,也是鼓舞着水上晉軍後撤。
前方撤退山道,正不巧又響鼓聲,就有斥候厲喊着來報,又有支吳軍出來截殺了。
將領們面面相覷,有自告奮勇對敵的,有嘖嘖聲哀嘆的,還有和兵士一道,再不敢往岸上走的。羊祜沉吟,然後拿胡奮手中的金鑼一敲,高聲令:“繼續撤,行陸路,回夷陵大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