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章不以爲意,靠近陸機時,拔起擋住的一箭,往旁甩開,同樣大聲道:“那會殺你。此番來,是要謝你相救的恩義。”

    “我並未救,只想要你一死。”陸機來不及思索了,冷硬說完,順手接丟開的箭,橫在身前。

    眼前的人在笑,笑得一如往昔的無羈、自在,這是他挺愛看的,此生中很想有但又不可及的,但此時卻成諷刺,成了危險,要把他的軟弱、掙扎和猶疑都抖擻出,大白於衆人,讓該有的罪無可遁形,在這日暮中無奈何地再入窮途。

    程章笑着走近,也不顧衆目睽睽,就隔着箭,箭鋒抵胸,擡袖碰陸機下頜,將一點血拭掉,又後退步,賞玩似的左右看,更大聲:“你口是心非,我就不是,失手傷你,但怎麼都不想殺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們同步闡合謀,西陵城降晉,可步闡三心二意,欲殺你我而後快,這裏壕中,要不是聯手,就無命再來奪回這城了。”

    程章連聲說,橫手掰開箭,把陸機一擁,聲調變得很認真:“士衡,你我生死相交,何必鋒刃相對呢?”

    陸機說不出話,程章舉動和言語,也沒有給他說話的餘地。他對上程章眼裏的狡黠,霎時明白了很多:所負罪責並非莫須有,不是無辜被害,而是自己在一步步走入、深陷,到身不由己,所作所爲,再不可能推脫。

    可真相如此擺出,是要逼他徹底走投無路嗎?被擁緊,是譭棄,還是終究的不捨?

    陸機想着,本能地,要脫開挾持,推攘間,長尾羽箭帶勁力直擊,程章不得不後閃。陸機隨勢側身,見陸抗持弓揚手,用受傷手臂,射出了狠準的一箭,眼猶帶瞄準時的兇戾。

    後續的箭鋒呼嘯而至,大軍由鐵盾掩護上前,程章向巷道退走,似乎意料到什麼,又回頭,拉起了陸機。陸機心神不屬的,被他拉着向前,速度並沒有慢下。在交戰前鋒,就這樣避過刀箭光影,沒入了巷道的屋舍中。

    “分兵,一隊往裏搜,一隊隨我至衙署。”陸抗令下,大軍分道涌上,一側撲向馳道旁街衢,另一側便隨馬後疾跑,石板震顫,踢踏聲撼動了整座城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步闡在震聲中慢慢坐地,最後援兵的退撤他看在眼中,都不知道該恨誰了,自己的無謀,程章的狡詐,還是陸氏大軍的威逼。一片無望的空茫中,就看見曾隨他父兄的將吏,和手中程章留於他家小之物。

    他也看到陸抗威肅走來,並無得勝的昂揚,眉眼緊繃,看着就是沉鬱和煩悶。

    “仲思,你認錯嗎?”陸抗像長輩似的輕問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這些人,並未隨我謀叛,請將軍赦之。”步闡撐起身,指身後。

    “未同謀者,我自當請赦,你放心。”陸抗仍是輕緩答。

    “那好,我認錯,將我叛國的始終,一五一十對將軍說清。”

    陸抗見步闡目色微偏,無瀾的眼中光點一盛,回過頭,看陸機慢慢走來,被三五兵士護着,面血污,襟袖錯亂開,長髮散下,清瘦輪廓,透出些頹唐和陰沉。

    陸抗愣住,有些驚異,記憶中,他一向樣貌修整,即便在危難,也會儀態不減分毫,不像眼前,惶惶然如喪家犬。

    一時只想去教訓下,忽聽步闡在背後笑:“等我說完,將軍就知,要認罪伏誅的,遠不止我一人。”

    陸抗攔住步闡目光,站定,向後擡手,咬着字重重道:“好,我聽你道來。”

    步闡從上密奏講起,講到被要挾,宣告投晉,到抵抗,閉城自守,除奸佞而不成,事事鉅細,陸抗耐心聽,臉色一層層冷起,末了,他放任步闡挪步向陸機,揚聲質問:“諸事全繫於一人,他如此神通,你不會不知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只知,你還合謀,詐我誆我,讓我除不掉奸,想不降而不能,”步闡帶狠聲,卻對向了陸抗,仰首狂笑起,“早該料到,真正降晉的,那裏是我,不過將軍父子,串通晉人,侵吞西陵兵權,更進一步,國存養寇固權,國亡則投效保身。”

    “真是高明,我玩不過的。”步闡笑得更狂,邁步向劍戟正對他的大軍,那裏有怯怯議論,和猶疑不安的蹭動。

    “你真是冥頑不靈。”陸抗沉吼,滿腔火起,想起駐軍武昌時,被誣毀的無奈、焦灼和痛慘,但此時,他握着權柄,言出法隨,能讓一切都在把控之中。

    “行令,投敵者,誅三族,死罪無赦。”令聲威震。刑者扛大刀上前,押人砍起,不遇反抗,血線霎時長飆,與剛止歇的戰場無二。

    戰火點燃,自然早有一死的覺悟。

    陸抗不看他們,隨令聲走到陸機跟前,把他衣裳扯正,散發後撥,揪起他衣襟推到軍前,同樣震聲發令:“把他押到監牢,待審後處置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西陵後山道,程章和羅尚也形容狼狽,帶着所剩不多殘兵在逃。不過這時停在處茅屋前,羅尚看着扶老攜幼,啜泣而去的一羣人,譏程章道:“你倒是仁心,特意繞這裏來放人。”

    “步闡達成我願,我自然要守諾,何況對將死之人。”程章坦然。

    “再沒什麼事,可走了吧。”羅尚一陣嘆氣,把肩頭的傷捂了捂,邊走邊怨,“本來早可撤下,安然無虞,你偏要來場伏擊,我說過,慘敗無疑的,還幸虧這條僻道救命。”

    “都傷了吳軍主將,哪裏慘敗。”程章不以爲然,仍站着不動,轉回城的方向,朗笑,“被人算計,也報復回來,贏了我最想贏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快走,”羅尚吼出聲,“西陵已非我土,再留戀也無用。”

    程章不理他,只搓着手指,按上襟口,那裏還留着擁住人的熱度。“用心若鏡,應而不藏”,他就是要袒露出,被人稍稍看透,再把人從斷掉的牽絆中拉開,牢牢的,再不鬆手。

    風鳴林葉,月照孤城,他賞景似的,對來拉他的羅尚,幽幽一問:“你甘心嗎?”

    “西陵不得,故土不再,你甘心嗎?”

    程章面露種複雜的狂野和篤定,使羅尚難以移目。多年後,他任平西將軍、益州刺史,從西陵入蜀,與流民萬里征戰,長久的拉鋸和奔逐中,不由得的,時常回想起這一幕。

    “不是留戀,而是想何時再奪回。”程章往前走一步,“勝敗固然常事,但大勢已然,天下一統歸晉,不過早晚。”

    他眯起眼,像是安慰自己:“此敗,不值得喪氣的。”

    羅尚有些熱意,但還是冷靜催:“整軍再戰,也得有段時日,先撤再說。”

    程章扭扭身,不好意思開口道:“哦,還一事沒了,城中監牢在哪?”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