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陵城樓,西北風無阻擋地吹,裹得圓鼓鼓也不免發抖,守兵們呵手跺腳時,忽聽咔嚓一聲響,以爲有情況,立馬操兵刃四處瞧。片刻後才知是虛驚,東南角一杆青旗,半截折斷,布角委地,斷木尖利地往上戳。

    陸抗從樓閣走出,晨時風黑雲暗中,守兵拿旗杆在換,被他止住,直接扯下來,端詳着斷裂口,在心裏嘆:“折旗之兆。”

    閉眼又睜開,問旁邊人:“再早些,可見過插此樣旗,要入城的車?”

    傳了一圈話,回覆沒人看到。陸抗不再移步,自望向城南道。他是在等陸喜,收到信今日到,迫不及待地上城等,士衡已然昏沉,他想不出他法,寒風能散焦灼,所以天未亮就出了府。

    沒隨身帶人,也是暗查城防情況。想到陸景走時,莫名提到自那天回師後,軍中竊竊議論挺多,守衛久站無聊,嚼舌嚼得更甚。

    結果都督一到,城上噤若寒蟬,再不敢多吱聲,想聽也聽不到了。

    天盡頭現淺紅時,道上才窸窣有聲響,陸續往城門湊。趕夜路,大多布衣荷重的勞苦人,看不到車,卻有一衆着兵服者,散在人羣中很是突顯。

    門開,守兵在盤查,陸抗止不住起疑,快步下城查看。

    “我等本都中禁軍,受令補荊州兵員,人多,路途有耽擱,又被中使遣到夏口助戰,將領不恤,死傷了大半,文書也失,只有此憑信,來投荊州本營。”

    程章泥着臉,渾身髒亂,說得聲淚俱下的,後邊還有人跟着嘆氣抹淚。

    “都是那混賬中使,只管貪功,不顧人死活,把我等當豬狗用,不念荊州勢危,用兵急切。”

    這話引起共感,守兵眼皮一番,大有另眼相待意,正要跑去請示,轉眼見都督過來。

    “這是何定的信?你們罵他,還得這麼依仗他?”陸抗覷見守兵手上的簡,拿起來問。

    “文書和名冊在他手,聽聞他送到,只能憑着他信,來求將軍依冊收編。”程章低頭作請求狀,讓胄沿遮擋眼際。

    陸抗想起還留在屋裏的簡冊,士衡看出問題,沒料到真會有人送來,不過何定爲何當時不說?士衡的比對,士仁到鄉里所查,證明何定行私募兵確鑿,這裏寥寥殘兵,對不上數,但有說辭,只能說明,何定已發覺他在查,在想法推脫。

    陸抗自顧自想着,看都沒看已聚起來的一堆人,齊齊跪地,痛心疾首樣:“我等被中使害,全無糧草補給,求將軍收容。”

    “胡說,都是胡說。”有人大喊,陸抗才注意到,一馬突突突跑來,正是他左等右等的陸喜大夫,這時翻身下馬,急稟:“將軍別信,這些人都是謊言。”

    陸喜臉上是風塵,長鬚絞上鬢髮,踹上口氣告道:“他們都是些盜匪乞丐,被中使何定聚起的,冒充禁軍,在夏口混到孫督將軍中,所幸攻江夏還沒敗,來歷不明,斷不能這麼收編他們。”

    程章把胄帽拉更低,牙齒咯噔咯噔,痛恨橫生這麼個枝節,攪得他要功敗垂成,但聽陸抗並未出言,就壯起膽抵賴:“我等確是禁軍,不過家籍在荊州,何定濫竽充數搞什麼鬼,我等不知,不過攻江夏死了不少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死了不少人,所以我出武昌救過一人,垂死者言善,告訴我原委,你們都是中使臨時募的,專差到軍中,是爲完成他什麼企圖。”

    陸喜堅定說完,向陸抗一拜:“我棄車改馬地趕,就是爲告將軍此事,幸而撞見這幫人,切不要信他們。”

    陸抗有些駭然,他信陸喜說的,何定這麼費力遮掩,背後該有比他料想更嚴重的事。但這時沒心思查,虛虛實實,一時也難探清。他持起陸喜手往裏走:“這事我已知,另有趕急的事,你先跟我到府裏去。”

    程章鬆下一口氣,不再作態,看陸抗神情就知道他不信,只好認定事情搞砸,混不進荊州軍,也解不了何定的麻煩。正慶幸好歹保命,卻驚見被包圍了,門裏傳來陸抗的令聲:“讓他們守門外,兵力正不足,別浪費人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陸喜掐滅香,拿起香末問:“府中還有這樣的香,是先將軍所留吧。”

    天光大盛,屋裏卻被帷幔遮得暗沉,陸抗拉起一處,在浮塵裏點點頭,很遲緩的。

    “根本不拔,用之愈爲重。這方只是我先輩偶得,聊解表而已。”陸喜無奈嘆聲,幾步走上前去。

    陸機在榻上靜靜睡,很安然,能聽見勉強的呼吸,一頓一挫,斷續似接連不起,幾乎讓人心悸。陸喜看到他臉上和手上的細微傷,嘆得更無奈:“公子還是沒愈。”

    “陸大夫上次說,要再尋方書,可有所得?”陸抗壓下聲,盡力冷靜問。

    “屍注,挾諸鬼邪爲害,其病變動,有三十六種至九十九種,大略使人血氣不通、寒熱、恍恍、默默,不知其所苦,而無處不惡,累年積月,漸就頓滯,以至於死。(注1)”

    “這是我找的方書所記,表症如此,但此病可怖的是,親族中傳,代代不休,先將軍之厄,如今還是,完全應驗了。”

    陸抗後退幾步,抵到了樑柱,滿眼地驚駭,陸喜所提,讓他想到了父親的死,因先大帝猜忌責難,而憂思病重,沉痾難起,和士衡類同,只是終究沒想到,背後還有這樣隱隱的牽連。

    “至親相傳,以血脈交,可解病症,在武昌,將軍逼我按記載試過,但眼下看,只是暫緩,小公子昏沉多日,風寒遠不至於此。”陸喜診脈,捻着須沉吟。

    “那將如何?”陸抗輕呼聲問。

    “按書載,身漸頓滯,以至於死。”陸喜只平靜地重複,面露出悲意,但隨即又遙了下頭,“不過,此病易生變,他上次是傷重,血氣不通難愈,但這次脈象不同,內腑未虛,卻昏沉無識,已然像另一症。凡變必有引,記得武昌時,小公子是突然失蹤,將軍可知他遇到過什麼事?何時傷愈,何時再犯過病?”

    陸抗慢慢搖頭,心下悔痛,對士衡在江北的事,除羊祜和程章所言,他的確一無所知,也沒有給他述說的機會,以至於想聽而不能得。

    “那這引,在下診不出,不知道從何治,”陸喜半跪下去,聲有點顫,“自從見此症,我翻完先輩遺稿,訪遍方書,鬼邪之術,實在找不出解法,要我再犯天倫,助長這邪術,是萬難從命了。”

    “將軍,這是主君對陸氏的忌憚,至死方休,就在小公子這裏止住吧。”陸喜拜俯下去。

    陸抗按上木柱的手凹進,他抽出來,淡淡言道:“你不用推脫,解法就是至親中傳,父親亡時,我也曾病過,卻安然活到現在,先大帝用此法,士衡侍奉過的國主孫休,又用過一次而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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