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機一震,眼中復清明。他膩在傷痛裏,滿心的哀,跪向虛空中行禮,爲今夜死去的人。哀意攜裹所有,但孫皓的話在驅散,迫使他想往事,那些痛楚和昏沉,是早料到有異,但從沒想過的是,父親如何會牽扯其中。

    他想出了父親的死蹊蹺,在君主眼裏看到了確證,但不想再細問,再追究。他是懷念孫休,念自以爲是的,最後一點的相知和篤信,他深陷在陰謀和騙局,不願認定了的那一點情義,也要被徹底毀掉。

    “陛下以爲,我仍忠於景帝,意圖推翻你,另立景帝后人?”陸機抽回手腕,平平問。

    “是有些以爲。不然你結交晉人、縱放奸細、參與賊亂,爲的是什麼?”孫皓聲狂躁起,“在你眼裏,孤難道不是暴君、昏君嗎?”

    “是,你是昏暴,不可理喻。”陸機撐地起身,冷冷迎上去,“你不納善諫,不修德政,任性濫殺,使朝中喋血,軍中驚懼,山河破敗,人心喪離,你愧對先祖創下的基業。景帝尚可守成,他勤勉,知詩書,體民心,也委賢任能,而你一味逞威權,一味嗜酒、殺人,你是亡國君,你所爲,正遂了晉人願,在一步步葬送這江山。”

    聲迴盪大殿,空闊中如鬼神響,孫皓覺得周身被擊打,他看向昏朦中的神主牌,如一雙雙眼,在緊盯,質問,詰責,恍惚覺得,牌中靈降到眼前人身,借他口言說出,厲聲讓他顫慄着後退,哐當碰翻了俎簋食盤。

    陸機幾步逼上,舉兵符拍上案:“荊州兵符,留陛下調用,他們是國之將士,不是我陸氏私兵,臣負罪,已不堪用,我只想走,要追捕、要刑殺,就任由陛下了。”

    決然回身走,孫皓被震醒,倉皇去拉他衣袖:“士衡,孤只是想你說出,你放走那人真相。”

    “真相如何,陛下自知,又何須我說。”冷漠聲說完,陸機推開手,步未停,他挪步慢,但攢全力在逃離,轉眼間到門檻,黑洞洞的殿堂外,似乎再無阻擋了。

    “孝之至,在尊親。你父親遺命,你要違背嗎?”聽到簡牘砸地,君王的高聲,“陸都督上疏,使我任你爲將,領兵守建業,這疏文字字如泣血,你不想看,你要棄之不顧嗎?”

    一下無力,他走時想過遺命,也在掙扎,逃離開昏君,也在逃父親令聲的附耳而起,但隱隱聲成當頭喝,就逃無可逃了。陸機捂住耳,抵上門扇,但還想往前走。

    “韋侍郎,不尊親,喪父子之倫,不求事親事君,此等不孝不義之人,理該受天譴吧。”孫皓不再看門口,看向了隱在側柱後的韋昭。

    陸機餘光見地上人影,韋昭懂禮制,在太廟不爲奇,但這樣被叫出,陸機明白孫皓逼他的,不只遺命,還有活生生的人:韋昭仗義助過他,他不會負友人之誼。

    可韋昭這風輕雲淡的都不看什麼情況,只管悠悠如背書般瞎回話:“於禮,不孝者三,一曰阿意曲叢,陷親不義;二曰家貧親老,不爲祿仕;三曰不娶無後,絕其袒祀。陸士衡無犯此三者,也算不上不孝。”

    “是嗎?那一意孤行,陷至親於困窘,違逆狂悖,累尊長使亡身,還算不孝嗎?”話變得輕慢,陸機摳住了門隙處。

    韋昭在支吾,陸機聽出了繁密腳步聲,孫皓怒吼出:“韋侍郎想不出,那便換一處想,來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至親困窘、亡身,是我所爲嗎,一切皆是陛下所逼,你殺光人,也掩不了你殘害忠良,至此遭報應的事實。”

    陸機聲嘶力竭,朦朧中見孫皓一步步走來,有哽咽聲:“孤不想害他們,孤自小,隨先父在武昌,陸都督和丞相,是孤師長,我篡上這尊位,毫無倚仗,我怕,我要靠生殺讓所有人服,但你至親,我不敢殺也不想殺,只想一心倚仗他們,太想倚賴,就不忍有一點嫌隙,一點都不行,他們已逝,但我對你也是如此,你明白嗎,士衡?”

    陸機聽着聽着,卻什麼也聽不清,看不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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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蓄滿瓦當,溢出水珠,一滴滴落檐下石板,叮咚叮咚地,深宮靜謐裏,碎得人直心顫。

    門大開的前室,一圈太醫何止心顫,身也跟着顫,炯炯目齊盯門簾,簾隔出裏室,稍頃,等到了定心丸似的太醫令走出。

    太醫令冠服不整,垂頭喪氣,頜下一片青鬍渣,眼看又熬半夜,此時頭輕擺,衆人一見便知不妙,今早不知哪個倒黴催的又要被拖走。

    “先生,陛下只是要人醒,用副猛藥,輔以針刺神庭、腦戶二穴,總能使人醒。”爲首的一內侍似的胖太醫迎上。

    “醒神之方,在下用過,有不少,可撿重的使。”立馬有附和。

    “腦中天柱、交衝等穴,俱可醒神。”紛紛出主意。

    宮裏盡是貴人,碰上個暴虐的主,救命也是送命,頭都是懸腦袋上的,能活着到上位的,大都是察言觀色、見機行事的主。太醫令手捻着簾,在斟酌提議,看圈要保命的下屬,也在琢磨着利害。

    聽說是罪臣,可所處寢殿最高敞,陛下日日來,一日來幾次都有,或問病,或親看診治,或一通指使侍女,還窺見過拉人竊竊語的。口頭只是要人醒,但太醫令覺出,醒後是要交待要事,切不可醫死人。

    於是正經診斷,說公道話:“其脈沉而遲,喘息已爲難,表裏俱是虛竭,經不起重藥的,開溫補的方,用參,且保命再說。”

    好在是說公道話,正逢君主猝然入,負手傾身,暴怒溢於言表。太醫令抹把冷汗迎上,乾脆交待徹底:“陛下,他風寒重,傷也難愈,或是心有鬱結,藥石都無用,眼看聲息漸弱,怕是難醒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,是嗎?”孫皓瞟眼,沒有動作,跪着的人屏氣斂息,等着怒氣撒上頭。結果只是門簾遭殃,驟然被撕斷,君王落寞道了聲,“那孤試試。”

    裏室無聲,帷幔幾重,頓時遭殃也不少,候着的宮人趕緊四散站牆角去。最裏層紗帳前,孫皓手輕了,他撥開一縫,在縫前側身,小心張望,手頓住不動,只肩背在起伏。

    陸機在被枕間,面青白色,似冷凝住,一動未動,仍是放入榻時的神態。手因診脈露於外,皓白腕盈盈一握,紅痕嫣然,指向內微蜷起,孫皓就走上前,一根一根地捏下去,似在掐,要人醒。

    沒看手,在看面容,看過數遍,也要看出確證。他湊得很近,看清陸機頭微側,眼垂閉着,散發延到頸間,口鼻似無聲息了,莫名地,好生安詳,讓他生出恐慌。他去撥動人,但榻上人拒斥他,拋棄他的感覺更甚,他拉起人靠近,頭垂到了手肘間,更是燃起勉強剋制住的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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