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馬穎一覺睡到正午,起身尤嫌不足,自感夜間活動太多,苦熬實在不爽,怎麼有人盡心盡意地不睡覺呢?真想不通。午後光烈,透過帳成橙黃,還是刺眼,他整好衣待出門,撞上了匆匆趕來的盧志。

    “殿下好睡,但這裏恐怕住不成了,備了馬,收拾衣衫,先進城去。”盧志說着就收榻上物。

    沒料一覺醒來窩都被端,司馬穎揉把臉,裝平靜問:“出什麼事?”

    “早間中使頒詔,言居喪不宜臨兵,請諸殿下進城居處,還念淮南王年老無侍,特許回許昌封地。”

    “進城就被追殺,住地也無,詔意體貼呀。”示意盧志別收拾了。

    “說將出內庫錢,修繕王府,一起供應皆足,居處倒是無憂。”盧志繼續辛勞。

    “難怪你收得這麼勤,”司馬穎坐回塌不讓他收,“幫着修屋,要去佔便宜是不,便宜就是,金絲籠一關,醉生夢死最合權臣意。”

    說是說笑,但也警惕,賬外平靜,他知道人都沒動,就拽盧志問:“叔祖、楚王、長沙王都沒反應,你怎麼這急?”

    “頒詔的除了中使,還有中護軍張劭帶兵,約莫萬人,看裝束,守陵兵也用上,昭示抗不遵旨後果,再則,太妃還在宮中,安危不能不顧。”盧志答得謹慎。

    “說的倒是,但他們按捺不動,不就是抗旨嗎,還是說且容寬緩,整理妥當,再進不遲。”

    “都不是,要即刻走,詔令之意,是怕這裏起兵攻城,豈容寬緩,但中護軍張劭,被來的一位東宮黃門,給勸走了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一聽有異,猝地站起,狠瞪眼盧志:“這纔是你該說的,嗚嚕嗚嚕現在才說,後面呢?”

    “東宮黃門只道,趙王、齊王在伊水南有營壘,大練兵馬,一縱禁軍就走開,而後進帳議論,我沒能進去聽。”

    “明白了,”司馬穎平靜下,思量樣,“看來,被東宮賈妃一攛掇,他們決定直接根楊駿對着幹,你勸我進城,是不想我捲進是非。”

    “成都途遠,大軍不及接應,這次最好不衝突。”盧志懇勸。

    “羅尚來消息了嗎,封地一切尚好吧。”想到自己老窩了。

    “尚好,不過涌進些漢中流民,善行鬼神之事,有點小亂。”

    “漢中近西涼,近來氐羌侵邊,喫不飽跑蜀地,也情有可原,多安撫些,別讓生亂,牽制了兵力。”低聲吩咐。

    盧志拿筆記起,司馬穎看着被他翻的一堆亂糟糟物,給答覆:“我會避衝突,但也不能進城,一人逃跑,跟着混的殿下們會把我撕碎的。楊駿活不了幾日,他四處樹敵,找他算賬的人多,我們等着瞧就是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陸機被帶到太尉府,冠蓋車馬,填塞街衢,都是求人辦事,或諂媚要官的,指揮車的僕役忙個不停。越近門越緊湊,他被押着左拐右拐,半天好歹擠出條縫,快被擠成肉餅似的進了府。

    做政敵也有幸,不用通傳,直接面見大人。

    剛步進院,卻冷不防被一人側撞,防備不及跌到在地,那人狂風似的呼捲進堂。潘岳帶人一陣斥罵,估計半字都沒聽見。

    堂中如在官寺,位列井然,楊駿銅案闊大,堆滿書紙,攬權是好,但日理萬機也是辛苦。

    陸機認出了一中書舍人,到過祕書寺交接文書的,此時將未封的詔紙奉上。詔令是爲王權,至上的決議,但帝王只做簽署用印,楊駿借輔政之名,全耨到了自己案頭。

    難怪求告濟濟,門庭若市。政無公斷,權出私門,也是夠亂。

    但直臣總是有的,側對書案,一人義正辭嚴:“羣臣增位一等,預喪事者增位二等,如此封賞,優於泰始革命及平吳之功,輕重不稱,將遺禍後世,不可頒行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說,人心向宗室,若不封賞,從何收攬人心。”楊駿低頭,翻着文書迴應。

    “謙沖退守,與宗室相恃爲安,共推至公以輔政,天下自會歸心。”

    這下不迴應了,翻書也停,氣氛緊繃落針可聞。

    陸機在間隙擡頭,言者進賢冠介幘,冠上三梁飾珠玉,朱紫絲褥綾裳,一派富奢風流。敢開罪楊駿,想必自有底氣,但從對答中,也覺出點異樣,是以去打量人。

    旁邊潘岳嘀咕:“能加官,好事,幹嘛反對。”

    “帝王駕崩,就能升遷,後人會作何想,巴不得至尊死,權臣篡,這詔一頒,亂政之始。”撞下潘岳,“太尉是有勢,但無明識,勸你及早脫身爲好。”

    “還是先想你怎麼脫身吧。”潘岳翻翻眼。

    “增位又不加俸,何必去增。”忽一聲吼,驚呆衆人,“我家中窮困,特來向太尉討俸。”

    陸機看出是撞倒他的人,闊面虯髯,身量異常魁梧,踞坐在門檻,氣勢凌人。

    楊駿莫名所以,撇一眼在旁的主薄朱振,朱振喏喏聲:“建威將軍劉淵,也是匈奴五部大都督,來求告多次,言俸少,還要討四夷裏的賙濟糧,這次阻攔不住,直接闖了。”

    楊駿哼哼,朱振接着補充:“俸祿自按品秩,軍號不及官品,是有些少,再則,自建安起,匈奴部落散居幷州六郡,照例一人爲統,劉將軍常仗義施財,是以不足,也是城南四夷裏涌進的人太多,西邊氐羌又亂,度支實在騰不出錢。”

    楊駿沒料還有這頭疼事,想誰出個主意,久等沒人吭聲,劉淵人高馬大橫在門口,大有不給錢糧誓不罷休架勢。

    “太尉,臣下有萬錢,隨身帶至,願賙濟劉將軍。”終於有人開口,楊駿看到是新招攬的主薄潘岳,一時有了主意。

    “雖是四夷,也需結好,這璧是陛下賞,轉賜給你,望能解一時急。”說得倨傲。

    “不能!”劉淵站起身,擋了光,“四夷裏萬餘人,無田無地,靠苦役爲生,朝廷不施賑濟,老弱無以爲活。”

    他面相粗魯,聲氣卻如飽學士人,說得一板一眼,在座都有些驚。

    “太尉,不患寡而患不安,夷人驍勇,困苦太過,患將不亞於諸王。”陸機走上前,“一人之施無用,或可請殿中監減省用度,按月出糧濟困,也顯太尉仁德愛民之心。”

    潘岳暗道一聲,原來推我出去是當磚的。

    “建威將軍,如此可否?”楊駿接話問,省得不是他的錢,還正好約束宮裏,當然執行。

    那名號是種侮辱,劉淵聽出來了。他騎射勇武,屢被人薦,卻無一次上陣機會,留個空頭名號,憑着四處討錢。一屋貴胄,也自知橫不了多久,討到錢便罷休。

    走上暗哼一聲,背影踽踽,那種恨和辱,陸機莫名地震動了下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“諸王之患,有你挑唆吧。”楊駿陰狠聲,對政敵,就來勁,“倒是知禮懂文,可惜心向宗室。”

    “我若不殺你,便是爲虎添翼。”直接匕現。

    “太尉擡舉,”輪到自己爲難,陸機也皺了下眉,“在下不過祕書小吏,寫文非心有偏向,螻蟻有志,想出頭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會找噱頭,”楊駿嗤笑,“也夠大膽,可惜我比諸王,先抓到你。”

    “一樣,在下南人,客居京洛,想的是找權勢憑靠,”說的面不改色,“太尉因此文尋到我,便是我的憑靠。”

    “陸士衡是我友人,願一同效忠太尉。”潘岳在旁補刀。

    結果一陣哈哈,楊駿搖頭,道出哈哈點:“眼下寒門,爲求仕進,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。”

    笑完拍案:“會左右逢源,可我沒說要做你憑靠。”

    “太尉會說的,”陸機淡淡言,擡起頭,“因爲我能使諸王罷兵,讓太尉心頭刺汝南王回許昌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洛水大營,厲兵秣馬。旌旗飄飄,喊聲陣陣。司馬穎見一身甲冑的司馬瑋,忍不住勸:“能低調點嗎,東宮未發指令,詔令還在案上,禁軍也未走遠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怕楊駿黨羽再來?”司馬瑋揮劍鄙視,“再來我就直接反了。”

    說來真來,哨兵急聲報:“太尉使者,營外求見。”

    司馬瑋掣劍即往外跑,身後浩浩一衆大軍。司馬穎深嘆口氣,不想再勸,欲回營,但走兩步,冥冥有感,山風呼呼,水流潺潺,一點未聞兵聲儀仗聲,有些生疑,拔腿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一輛寒薄軺車,陸機隻身走下,布衣布巾,袖手趨步,刀戟環伺間,舉止威肅有度,到兩人面前,從容作禮:

    “在下太尉主薄陸機,拜見楚王、成都王殿下。”

    與料想的太過反差,司馬瑋一時愣神,劍頓在了半空。

    明朗日下,司馬穎終於看清,細緻眉目,秀雅面容,與魂牽夢繞的同樣,但少了年少時的水潤,變成如雕似刻的深,還是消瘦,讓他手生了切實而顫抖的觸感。

    陸機對司馬穎一笑,淺淺,暗暗,帶得意、引誘、嘲諷、歡喜……好生意味不明。他看呆,也琢磨着,但最終只恨不得故技重施,一把將人敲暈抱走了。

    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    舊年最後一天,日更努力,新年再奮進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