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想你眥睚必報,楚王不過逼迫你幾次,害他身首異處,狠心啊。”司馬穎看陸機還好,就是睜不開眼模樣,估計記恨着不想理他,便不停找話騷擾。

    “不是我害,他自作孽。”陸機嗯哼聲,蜷縮得更緊,只想閉目養神,怕他又來一通報復。

    司馬穎氣不打一處來,吼聲:“那我也是作孽呵?”

    “差不多。”這下拉毛裘把臉也蒙上了。

    司馬穎上去掀,底下冒一丟嚶嗡聲,軟細毛就像直撓心口,手一酥鬆開,退後捶車壁:“是叫你下車喫東西,出來,不要逼我用強。”

    “用強還少嗎,再來一次無妨。”又一丟嚶嗡聲。

    被撓得無法,正想猛起撲上,見毛裘瑟瑟,裹角落裏像個驚恐的兔,軟心下來不忍欺負了,摸摸毛道:“你出來,我下車,不礙你眼,帶回東西再喫。”

    毛裘點頭似的一抖,司馬穎頓忘各種出言不遜,各種憋悶怒火也沒,眼裏只有兔子似的乖順,撓得歡喜不禁,又去摸了兩把,滿嘴傻笑下車。

    翻車軾時,忽見車伕拿出把刀在擦,柄磨損破舊,刃卻清亮湛光。刀光印眼不祥,司馬穎警惕:“人前拭刀,老丈是要作甚?”

    老丈笑他不懂行表情:“貴人大概不常走這一帶,近年災荒多,兵禍也多,出了河南郡地界,就不太平,盡是流民出沒,郡縣沒法管束,不亮亮刀,鎮不住人,只剩被搶的份。”

    “哦,”司馬穎有聽聞,沒想親遇上,瞧老丈還像老實人,贊聲,“好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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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路邊支一圈木杆,蓋麻布做篷,買蒸煮麪食,是些簡單的湯餅、蒸餅。司馬穎招呼老丈蹲樹下喫,跑江湖的消息多,他喫着打聽:“只聽說過西北兵禍,怎麼冀州幷州也亂了?”

    老丈珍惜地咬口餅:“天災多,一縣一鄉沒喫的,又被賊匪搶,人都拖家帶口地出來,號稱“乞活”,這地頭遍地是。”

    “一路來沒碰見,看着還好呃,”司馬穎四望下,又問,“該有官府賑濟,怎麼擔心被搶?”

    “哪賑濟得過來,”老丈白他一眼,沉嘆,“西北跑來的也多,不只漢民,氐羌也來,沒喫的,賤買給人當奴,有人專門虜他們賣,一些不堪打罵,又力大身壯,逃出來爲盜,最怕碰這種,看到就死定了,人都給喫的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喫不下去了:“有這可怕?”

    老丈擦擦刀柄,塞完最後口起身,眼神飄着:“這有個篷,是因前面一里是官家驛站,但今天沒見人馬,估計抓盜匪去了,或者已經被搶,”目光憐憫地落在司馬穎身上,“當心這裏也被搶呀。”

    說來遲那時快,司馬穎一回頭,老丈已蹭蹭蹭爬上樹,再一回頭,烏壓壓一片人涌來,都羸瘦不成人形,布片掛身,眼餓狼般冒綠光,手舞足蹈歡呼而上。麪攤小販跑得沒影,喫食霎時精光,連他手上啃一半的餅也被掰成兩半抓走了。

    算是信了車伕的話,只恨他沒早說。

    趕緊往馬車走,那車上沒喫的,但兩匹好馬瞬間被奪,車身尚穩,簾還沒被扯開。正要去趕人時,饑民又蜂擁着走逃,邊塞口邊向前,也不知是又看到了什麼好喫的。

    車伕見人走光,溜下了樹,抱刀向司馬穎一揖:“哎,這麼着跑,估計匪盜要來,車錢我不要,逃命去了,貴人你自求多福吧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嗯吭兩聲,簡直不知說什麼好,看一地狼藉一點糧都沒,心想莫不是要栽這裏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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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老丈是吳人?”陸機掀簾步出,去碰刀柄,“刀磨損至此,尚不離身,太康元年之事,是否心中有念?”

    車伕打量人,嘴略蠕動,面露了苦相:“二子死在江陵,哪裏忘得。”

    楊樹林葉落盡,風颳過是尖利響。陸機退回車,輕道:“不用忌諱,我從口音認出的,家兄同樣喪於戰事,是以感懷,荊州軍刀兵,也是十年未曾見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聽出端倪,踱過去挨陸機,暗抓後襟:“老丈吳軍舊人嗎,我這相好也是,到北境不易,走個路更不易,要不商量下怎麼趕路?”

    陸機蹬他一腳,越身過去,作禮一拜:“吳郡陸氏子弟,識得柄上菱紋。”

    “當是公子,”車伕不敢當地跪到地,“小人普通兵卒,當年奉命,潛入探晉軍消息,在主將羊祜回洛途上,扮成車伕,他言江東將亡,使我不回南境,就滯留在了中原,一晃也是十多載了。”

    “這是幸事。”陸機望黃雲暗日,想世事遷轉,又強回過神,把司馬穎藏腰間的玉佩給逮落。

    “念在故舊,有一事相托,老丈應識去鄴城道路,煩請拿此物傳信,使人前來接應。”在司馬穎目瞪口呆中,遞物給人。

    “鄴城守將認識,我們或在此,或留下標記,就說按這形狀來尋人。”不得不補充叮囑。

    “定不辱命。”車伕叩首作軍禮,收了刀簌簌走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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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司馬穎摸空蕩蕩腰側,怨:“怎麼都不商量下?”

    “有什麼好商量,”陸機靠上車,又成愛答不理的迷濛模樣,“幸而遇見,只想到這脫身法,你還有信物嗎?”

    “嗯,接管鄴城文書,這你也要?”司馬穎感覺要被剝削殆盡。

    “要麼拿出,要麼被殺被搶,殿下自己選。”說着扶上軾鑽回車。

    司馬穎納悶着,見到平野盡處,黃塵滾滾,羣馬呼嘯驚風,騎在上的人散發黥面,相當凶神惡煞,才知方纔那羣人跑得快,原來後面真有更厲害的。

    不及驚呼出聲,當先一騎已至。打馬繞着他轉:“漢人,奴隸待我等,這個是殺了喫,還是拉去作苦力?”

    馬鞭一抽,司馬穎看出隆鼻深目,胡人無疑,想想眼前窮途,幾天前被士衡逼的真不算什麼了。

    又一人過來,喝問:“會識文斷字嗎?認得這個,饒你一命。”

    那人年輕,臉面噴張,身肌瘦卻精壯,抖開的簡冊,赫然是卷《漢書》。

    “漢書本紀,認得,讀一遍,放過我?”哆嗦着問。

    “不會,抓你到身邊,日日讀我聽。”那人照樣抽一鞭,下馬就抓人。

    “諸位有人,懷英雄之志,”躲閃不及時,車內忽清聲揚空,“陳吳起於行伍,高祖興於泗亭,是依官長,見天道,成大業,非妄作胡爲之徒能及。”

    馬鞭應聲掉地,那人貼近車,問:“聽人講高祖諸事,企慕不已,如何能稱英雄?”

    車內靜默,那人企首而待,舉臂令身後止息馬嘶。風漫過簾縫,帶出聲幽嘆:“有此志,待天命、時勢而已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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