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機走進書閣,墨香迎面,見到左思佔了一張大案。舊簡牘有尺高,摞摞碼在席上,他紙上寫的繁密,咬筆成禿,忽而頓筆,側身在堆簡裏嘩啦啦地翻。

    有人走近都沒察覺。陸機探頭一看,明白他還在寫言稱的三都賦。那場比試,他跟潘岳附庸上賈謐,潘岳一朝高升,他也撬動朝局,而左思寂寂無爲,還一文未成,至今冥思苦想在。

    不是才拙。陸機看他眼目昏濛,那是讀寫太過所至。他如此一心在文道,會是真正使洛陽紙貴的人。

    陸機止步,油然生敬,左思是他想成爲而成不了的那種人。不逢迎附勢,也不蠅營狗苟,傾心在文章,求的是純之又純的聲名。

    不過也很難被人理解,京城鑽營者濟濟,潘岳在院裏那番嘲諷,很明顯是含沙射影地笑話他。

    遲疑好了,陸機定住心神,袖裏抽出張紙:“閣下作賦三都,當有吳都,我也有作,辭采不論,典章名物,倒是歷歷不虛。我文志不及閣下,寫得半成,想至此輟筆奉上。”

    左思轉過身,陸機鋪開紙:“交友一場,想你儘快完篇,聲名得顯揚,爲權貴識撥。”

    左思拉過看,目不轉睛,面稍露了喜色,名物歷歷,確是能省大半功夫,但看半晌後,他果決推開了:“我寫三都,是想比肩先人,留名後世,不是去獻媚邀寵,恕我拒卻。”

    紙被揚手丟到地,陸機看出了冷眼和鄙薄,他慢慢下身去撿,伴着嗆笑:“傖父無識,若貴胄不知,再宏詞博採,只當做廢紙覆酒甕,徒勞一場,又何必寫。”

    左思放了筆,在笑聲中臉青,站起時背也弓。多年埋首,他的確只有祕書省一席案,一七品官當十多年。他不屑於攀附進取,可傾盡心血的賦文,興許真將淪作廢紙,無人問津,白白招笑。

    “是安仁讓你來的吧,”左思放平聲,知道陸機不是存心笑他,“他讓我做賈謐門客,賈后專朝,賈氏一門權勢熏天,安仁要我獻文,去求賈謐提拔。”

    這是陸機沒想到的,不過情理之中。他給左思賦文另有所圖,但與潘岳的好心也不衝突。

    不置可否,只決定勸服他:“閣下想留名千載,須先顯名當世。託勢飛昇,聲名才得廣傳。權貴沒什麼不好,攀上能夠得志,你看安仁不是嗎,不過是要些忍辱含恨,虛與委蛇罷了。”

    左思捧着簡愣怔,門外的菊金燦耀目,風過也沁出香,那是潘岳給他的敦促和諷刺。

    陸機適時遞上紙稿:“我無心草作,能助閣下聲名,也是得其所,收下吧,等你賦成。”

    他拉上左思的手接住,左思沒有再推,想要謝時,陸機看向了書閣裏:“太子想知諸王分封的事,我只與你相熟,能否幫我找找文書,講一講其中的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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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諸王譜牒,在尚書宗正寺,不過分封和掌兵,這裏留着史官記錄,”左思抱書簡,抱得腰有些彎,煩悶地撒手扔到席上,“皇后打壓太子,太子求助諸王?這朝局,眼看亂得沒個邊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過爲人臣,盡職份,”陸機淡漠着撿,“背後的事,也不太知。”

    左思見他一段側臉,被木架的影蓋住,半明半暗,說話只似謙卑守職,就試探道:“不知也能料想,否則何必來打探。”

    陸機真的不知,太子用心,不會對他明說,但猜到了左思的想法。既然借了東宮之名,不如因此將錯就錯:“太子是這麼想,皇后氣焰熾盛,東宮衛率不過萬人,能求救的,只剩領兵的諸王。”

    “這是失策。”左思沉嘆聲,屈膝坐下,召一小吏來幫陸機撿,“你是吳人,羈旅在洛才一兩年,晉宗室內情,衆多淵源,大概不清楚,我的確能說給你一聽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傾耳聽。”陸機坐到了對面,心裏暗喜,左思的誠懇,比他獻出篇賦,想象的效果要好。但面上是不露的,懵懂又恭敬樣。

    內室靜悄悄,風過呼響,庭院的喧囂遠離開去。

    “宗室分封,始於西周,但西周以來,諸王勢大,莫有大於本朝者,”左思指席間那堆卷冊,累得齊案高,“如今的諸王,始自兩次分封。第一次,先帝受曹魏禪讓,封叔伯十七人,不少授以職任,委以兵權,使籓衛王室,鎮靜方夏。”

    “曹魏忌憚宗室,帝王孤立,大位就被先帝輕易篡奪。加上東吳未滅,正需用兵,不能讓外姓如司馬氏,憑軍功積攢起震主的威權。”陸機接過話,“這是用意,是嗎?”

    “的確,”左思挪了挪身,“十多年過去,這些事,朝里人都看得清,當年羊祜主導伐吳,朝中就被賈充百般掣肘,張華該對你講過。”

    張華是羊祜學生,陸機是張華薦舉。左思想到這層關聯,對陸機的評論不以爲奇。但這些評議他自己不敢說,說出是不敬,陸機畢竟東吳遺屬,大膽說說,倒也無妨。

    “第二次,是先帝立太子時,分封諸皇子,統兵鎮守地方。今上不慧,不堪爲儲君,但新朝方立,嫡長法統不能亂。同樣的,一旦中樞不穩,地方諸王強盛,仍能保晉祚不墜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,權臣、外戚輪番上陣,天下仍是姓司馬,”陸機目中灼灼,聲卻輕得詭祕,“先帝大概料到,一旦朝局生變,諸王就會擁兵入京,甚至暗許了其他皇子,取這不堪嗣者代之。”

    左思一驚,起身關緊了門窗,也打發掉吏從,坐回席,面上是讚許:“正是我想說的,原來你猜到,你是東宮臣,所以該明白我說的失策,太子要保住自己,得先保住今上,萬不該溝通諸王。”

    陸機神色有遲疑,左思再推心置腹地:“我也是盡人臣本分,不想見京中大亂。”

    “那更得知己知彼,太子有此心,未嘗不是火中取栗,就像皇后一樣,對諸王,能用之,也能殺之,”尾聲狠絕,又伴聲輕笑,陸機走向卷冊旁,捧起,“所以使我來探問。”

    他拿在手翻看,按卷標歸類,翻和放都無比嫺熟。左思想起他當過值守吏,如此對朝局一目瞭然,一語中的,大概不只是聽張華講。不由暗中生了敬畏,又敬又怕:祕書省不過幾月,他識人斷事已不亞於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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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這些卷軸已封,是故去的汝南王、楚王。”陸機歸出一類,“我知兩人,還親歷其死。汝南王封地許昌,位居太宰,先帝留在朝中作輔政,而楚王勇武不凡,封荊襄故地,在皇子中最年長,也最強勢。”

    放下一笑:“可惜,離大位最近,最是突顯,卻最早身死國滅,好生諷刺,可見啊,大位哪是那麼好奪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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