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岳身子一僵,不經意小退步,似瑟縮地躲,口中也僵硬地囁喏:“我身七尺,綠珠嬌小,怕不合適。”

    七尺代稱男子,着女裝是爲辱。潘岳說得明白,陸機卻打量着賈謐。百尺樓中相會,賈謐是禮賢下士的謙和,贊過潘岳文辭,此時卻刻意戲弄他。大概真是權勢熏天,地位已不能同日語,門下有人紛紛來投,潘岳已然不算什麼。

    “不試怎知,”賈謐縱聲笑,看潘岳那樣成嬌羞,越發覺得戲得有趣,“去拿去拿,得撿最豔麗的。”

    “蜀漢諸葛孔明,曾陣前羞辱宣帝,派人送一蜀錦女裝,宣帝欣然披之,以一身紅粉,大敗蜀軍。安仁此舉,仿宣帝行跡,真是與有榮焉。”陸機走上前,跟着戲笑。

    “與有榮焉,也是心存僭越,”石崇接話,揮退了拿來的舞服,“我沒聞着味,綠珠之衣貴重,也不捨給你穿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偏要穿,”潘岳噘嘴,理直氣壯再不怯弱,他摁下了慌亂,取豔衣裹身,如雀鳥自賞毛翎,“若非姿容甚麗,如何能勝羅綺,諸君皆不如我。”

    諸君被他逗得哈哈笑,潘岳一點沒笑,低頭擺弄刺目的羅綺,又羞慚又傲然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肅肅秋風生水湄,清泉茂林,鬱木蒼蒼。溪澗邊亭臺裏,筵席佈置,賓客列坐。宴處四敞無遮,天光明徹,還能見鳥飛魚躍湊興。

    柱塗椒泥,簾作錦繡,賈謐相當滿意石崇的出手:“一宴費萬金,不會把季倫你喫窮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金山一粟耳,”石崇鄙夷以對,“如這別院,是我謀利地,種果、竹、藥草之屬,有水碓、魚池之設,秋天來看收成的,順道借你擺宴。”

    賈謐癟了嘴,在錢上的確鬥不過人家,不該提這壺,就自站起,以主人口氣:“幸我賓客盈門,衆賢畢至,秋日晴好,正當遊賞暢懷。難得一聚,需縱情盡興,今日不談朝事,只言風流,無論高下。”

    衆人舉酒爲祝,賈謐得意,環視一圈:“席間二十四人,日後便以二十四友相稱,俱是我賈氏門下,進退與同,榮辱與共。”

    衆人不再舉酒,祝聲小了一截。看來不少只是來喫喝,應應景。陸機看出,大多是佩印的朝官,大概與左思同樣,一時趨炎附勢罷了。

    ——賈后權勢熾盛,但不知能保多久,權勢太易起伏,幾波過後,朝官們也都學乖了很多。

    說着不談朝事,眼見又要談起。有人嗯吭一聲:“要說風流,百尺樓中,不知何文最享盛名?”

    “要說盛名,最近是張茂先女史箴文,拜讀者甚多,書手都抄不過來,”石崇拖長調,瞟賈謐,“遍陳賢妃之德,苦口箴言,肅聲警世呀。”

    席間耳語竊笑,幾乎都掩了嘴。這等宮廷祕辛,傳得比風都還快,何況賈后也不遮掩。賈謐不好說什麼,就東張西望地尷尬。

    但底下還是有的聊,畢竟說了不拘高下的。有人旁敲側擊:“最近道上少年,又添一風尚,以炭泥面,貌醜爲美。因爲有妖人出沒,專挑白淨者,簏箱裝走,有逃出的,直言被百般□□,幾近喪命呢。”

    “喲,小弟,說的就是你這種,小心呀。”潘岳挨陸雲坐,順勢把他一抱,被嫌惡地推開。

    “聽說,那妖人出沒宮禁,式乾殿裏吟哦不絕,途徑者莫不面紅耳赤。”賈謐不發話,衆人就盡情談風流。

    “吟哦不只在式乾殿,”有人頗知內情,言之鑿鑿,“臺省諸吏從,也多有安插,有犯癡犯傻,也有機靈能幹的,安仁,你手下那文書吏,我看就是。”

    潘岳全不知情,愣怔:“孫秀嗎,不過是貌妍一些,怎麼說是?”

    “那眼色身姿,不僅女子爲之迷,男子亦爲之惑……”

    說得惟妙惟肖的,賈謐再無可忍。侍婢穿梭擺酒,腰臀婀娜搖擺,他看石崇摟着綠珠,下身亦火燒,燒得嘩嘩拍案:“食色,性也,人皆有之,能享自當享。諸王也招嬖人,怎麼就沒人議他們?”

    賭氣似的,反正風流已談到這程度,只好來個禍水東引。

    “有人議,”方纔說的接話,“正巧說到孫秀,趙王死心塌地附會皇后,可正是爲孫秀神魂顛倒在。”

    陸機一下警醒,百無聊賴頓沒。他想起與左思的談話,趙王和齊王,是最有實力,最可能冒出的人,而趙王在京中掌兵,更勝一籌,他事變中倒戈賈后,之後也一直寂寂,難得真是色令智昏?

    司馬氏分封,就在暗許奪位。陸機又想起司馬穎種種事,覺得趙王不會這麼簡單。要保司馬穎平順,只能再樹一威脅,來轉移賈后注意,或者乾脆除掉賈后。趙王是最好人選。但目前來看,只能知形勢,從何下手,還完全不知。

    日影偏西,風颳黃葉呼啦啦入筵席,留了一地的腐色。席間玩笑繼續:“諸王嬖寵,無人不有,或癡纏一人,或恩愛廣佈,也是諸種風流,言之不盡呃。”

    賈謐怕話題跑偏,又開涮潘岳:“就是奇怪,安仁這媚色,怎麼還沒被賺去?”

    潘岳半裹着舞服,聞言一哼:“妖人都沒招我,哪輪得到諸王。”

    “嗯,重才與好色當兩分,”賈謐大聲說,意有所指,“如安仁這般才色俱全,的確是不好招。”

    在座都鬆了口氣,自覺把自己歸類好。卻忽來聲異議的:“卻有人才色皆招,在下安平牽秀,聽聞吳郡陸士衡爲成都王所喜,招引不絕,恩寵不斷。”

    陸機料到遮掩不過,也無比鎮定:“不是恩寵,是強擄,成都王才色皆重,閣下不妨一試。”

    牽秀臉一陣白,好在陸機又來句:“不過最好別試,此人落水狗一條,封國也無,被趕到鄴城種地,真的是衣食無着,犁鏵鋤鏟爲生,跟着只能刨土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是對牽秀,是對賈謐傾身而言,搖着頭自嘲:“我被他關押,跟着飢餒不堪,也是勉強逃回,此人凶逆,定然死期不遠。”

    賈謐讚許目光中,陸機慢慢坐下,知道這些話會傳到賈后耳邊,惹污名也無所謂了。

    在座看他成同情,潘岳發起號召:“好,我等自愛,誓不與諸王爲伍。”

    “你這樣,可是難,”潘岳感到衣裙被扯,“嬌花一朵,怎叫蜂蝶不沾呢。”下面是爆發似的鬨笑聲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趙王司馬倫等到太子,根本認不出人。太子推着一獨輪車,堆滿蓮藕,菱角,果品,新鮮又樣好,邊走邊叫賣,不只他一人,侍從們都這樣。趙王拍拍額,他一點沒逼太子,不知太子成這樣爲那般。

    “越屈尊,便越含恨,”孫秀在旁道,聲帶顫,“太子敵對皇后,必與殿下一拍即合。”

    趙王摸到他腰下,想到這裏曾在皇后手下輾轉,也含上恨,猛一捏掐。孫秀嬰寧一聲,趙王眼便迷濛。

    他曾斜倚牀榻,孫秀在腹下殷勤,他喟然而嘆“身口皆秀,內裏尤是,好名。”

    “好名是好名,可惜賤命,”孫秀起伏劇烈,促着氣講,“不比殿下,天潢貴胄,至尊之選。”

    “亦是賤命,半百已過,至尊尚無緣。”趙王隨之起伏,發泄着憤恨。

    “帝王自有歷數,天命所歸可得,”孫秀狂肆顛搖,彷彿他就是那天命,“殿下是歷數之人,而皇后不是,該最先除,再把歷數中人,一一排掉,天命即降於殿下身。”

    “太子歷數,在殿下之前,殿下不能出頭,需借太子之後,推到皇后。”他委頓下來,長吁出氣。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