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下省緊挨宮城,陸機朝服趨步,潘岳常服閒散,近到院門,俱是一驚。門吏門神似的站兩排,虎虎生威,堵牢院門,階下更是兩列宿衛,甲冑精光,瞠目肅色,作猛虎欲喫人狀。

    “沒規矩?我還是快走,怕你騙我。”陸機後退。

    “沒事,離宮門近,不時有人搜檢,怕藏刺客,”潘岳要挽回面子,退陸機上前,“爲着高升,你就不想多附會些人,長官王戎,還是你故識。”

    “我沒你那官迷,”陸機看他印信拿出,門吏並未攔,“既無門第,也無親故,難登高品。”

    潘岳剜他一眼:“主動攀賈侍中的,可不是我,二十四友名聲已成,你想裝清高也難。”

    正拌着嘴,院內一聲喝令,頓時鞭打杖擊噼裏啪啦,哀叫哭喊連綿不絕。門吏都被嚇得臉青,好心推拒:“大人還是莫進,對面裴中書帶一堆吏部的,來查曠職費事,大人們不敢審,小吏都被抓起來,不交待的,就挨個拷問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更要進,”潘岳慌了,拍着胸平氣,“幸好今天來,曠了好幾天,要是我不在,那孫秀肯定把我交待個徹底。”

    門吏還要攔:“大人,進了是來遲,被抓現行,還不如當曠職,能扯點理由,糊弄過去。”

    “糊弄不了啦,簡直要搞死人,”一黃門竄出,落荒而逃似的,抽抽搭搭,悲喜交加地對潘岳,“快去求人,搬救兵,賈侍中都不行,得王長官,王長官叫來,估計在園裏清談。”

    王戎那飄逸德性,想來難得請動,潘岳皺眉,看向陸機,也是沒料到還有賈謐辦不了的事。那黃門領會,趕緊催促:“中書裴頠,皇后面前,可比賈侍中更得信重,能制他的只一人,就是他丈人王長官,還不快去。”

    “是你故識,拜託,”潘岳慌着懇求,推陸機走,“你不去請,小心連同我一起被查曠職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敢曠,怕什麼查,”陸機邊走邊教訓,“以後別說沒規矩,小心巴結心血全費。”

    “弛職廢業,浮誕爲美,”潘岳委屈地辯,“我天天老實當值,會被笑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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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士衡你通王輔嗣老子意,日後談玄,常邀你來。”王戎友好得很。

    “吏部嚴查曠職,日間怕是不便。”陸機恭恭敬敬。

    “玄遠之思,不能爲俗務所擾,”王戎臉沉了,“有者勝無,虛者勝實,別跟他們一般見識。”

    “宿衛圍堵門下省,已經雞飛狗跳,大人再不回,一省品官吏從,怕要從有到無。”陸機淡淡地勸。

    王戎萬般不願地跟着回,路上怨聲載道,拉起家常:“我女婿這人,就愛小題大做,我小女出嫁,採禮萬錢,他見我不悅,居然歸還,我是有吝嗇名聲,但不至於這都捨不得,此事成笑談,他是存心損我聲名,專噁心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見他就恨,見他就罵,”一步入院,怒衝衝找裴頠,“查我官署,又噁心我,真是招罵。”

    裴頠持劍而立,侍郎黃門們畏縮得醃瓜似的。他拿着吏部審出的錄文,挨個數落:“飲酒、服散,不修儀容,屢不上值,按考課新法,有犯者一律罰俸、降職,三年不得升遷。”

    “我都有犯,還犯得不輕,”王戎過去奪他劍,甩袖扔地,“亦要被罰?”

    “一月之中,王侍中無一日在門下,委事僚吏,輕出遊蕩,專務虛名,無匡扶於政事,任你官何用?”裴頠指鼻子罵。

    衆官心神一鬆,這下又緊,王戎舉手安撫,擺出譜來:“天地以無爲本,賢者恃之成德,故無爲之爲貴,無事之爲尊,小子鄙陋,不識至理。”

    說的玄之又玄,輕之又輕,院中有人偷笑,更多是唉聲嘆氣:長官只會擺譜,拿這女婿沒轍。

    誰料裴頠喫這一套,端坐上席,麈尾垂肘:“天地本無,生萬物卻有形,無用不能存,無爲不能保,水淵之魚,偃息則被食,高檐之禽,靜默則風摧,濟事者皆有,“無”何益於羣生?”

    衆官驚呆,論理精妙,完全不輸自家長官。王戎也張口結舌,呆怔在場,駁不回去了。

    “以無爲用,爾等薄世務,高浮游,卑賢德,處官不親職,奉身失廉恥,乃至裸呈褻慢,無所不至,誤天下,害蒼生者,真是舍爾等其誰!”裴頠揚麈尾,趕蚊蠅似的向王戎一掃。

    王戎氣得哆嗦,口裏嗚嚕嗚嚕,伸出一指顫顫地指回去,半晌才噴出話:“吾居宰輔之重,小子何敢評斷?”

    “機要議事,屢請不到,忝顏稱宰輔?”裴頠輕飄飄撥開那指,抓袖再罵,“伴侍天子,權高位隆,爾等匹夫不配。”

    裴頠恨朝政廢弛,人浮於事,盡去遊走、請託權貴。上行才下效,最該責的是王戎這夥。有賈后支持,他就敢不顧身份門第,也不想管各方平衡,誓要把這幫蠹蟲收拾徹底。

    王戎袖子被捏,鉚勁地掙,裴頠手一鬆,他站不穩跌到地,口裏只剩怯弱的絮叨:“你目無尊長,出言辱罵,無禮之極。”

    周圍一圈看好戲看得出神,還有事不關己的暗呼罵得爽,沒幾個去扶的,但潘岳瞅準時機,頂着罵去把王戎架了起來。

    陸機看王戎如蠕蟲爬蹭,一向的閒雅灑脫全無,估計也是被說得自悔。此人真如裴頠罵的,誤人害政不淺。自己在吳境與他結交,讓他誤了羊祜糧草,纔在對陣中保住江陵。而他在平吳戰中沒立寸功,憑上門第,一直穩居高位,無所事事,卻能無災無患,未嘗不是種保身法,但樞要之臣如此,何人承負國政呢?

    陸機走出角落,移目向裴頠,覺得親近又企慕。裴頠立身神俊,目如炬電,言辭利落,襟懷深廣,可譽社稷之臣。他根深蒂固地想成之爲之,但自年少,兜兜轉轉,虛耗半生,卻彷彿越離越遠。陸機一陣黯然,即便此時,他也不得不遠離,再去與王戎爲伍。

    裴頠俯身,麈尾在肘彎輕揚,壓地上的王戎諷笑:“禮爲何物,不過有形之累,空無爲本,王侍中不在乎,要我在乎嗎?”

    “大人言論崇‘有’,自當在乎,王侍中於公爲官長,於私爲父輩,大人責其無廉恥,爲何自身忽長幼之序,混貴賤之分呢?”陸機站出,幫潘岳一起扶王戎。

    “奉身散漫,士行有虧,你也失廉恥,沒資格說逸民。”陸機聽到張華聲音。

    裴頠沒料來個幫腔的,正待再罵一番,看到張華進院,張華肅聲冷厲,是對陸機在說。

    “士衡,你跟我來。”張華拉開陸機,轉頭改肅色,息事寧人的對裴頠,“差不多算了,按缺值罰罰月俸,夠懲戒的,還再如此,月俸就一分不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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