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頠神俊,人譽之爲“玉山”。而賈后愛看的玉山將崩,或醉或臥,形貌頹唐,神色迷離。裴頠是表親,少年時嬉戲,她猝然見心如鼓,但壓身重任,讓懵懂閨怨成了死灰火燼。而今她輾轉上高位,重任達成,在恣肆任意裏,火燼就止不住地死而復燃了。

    “臣與吏部,覈定九班之制,考課居官能否,憑之賞罰,能者升,劣者黜,一歲一考,使百官希圖升遷,勤任職事,”裴頠遞上表章,瞠目一瞪,“一掃各處的烏煙瘴氣。”

    “是聽說你去門下,把王戎那老頭狠罵一頓,”賈后笑吟吟接過,“大義損親,我自當請陛下頒此制,以裴中書爲準,任何人不得徇私廢弛。”

    裴頠面色稍松,賈后只看作迷離,與她帳中的孌童重合,口呼脣啓,音聲迴盪,就笑問:“你丈人被臭罵,有沒攛掇你夫人和離呢?”

    “夫人仁孝,但也知大義,對此事無怨言,”裴頠正正經經,有如在朝堂,接着啓奏,“近來王公官宦,圈地太甚,佔膏田、水碓、山林無數,廕庇佃客,侵蝕國之賦稅,京城尤甚。臣請重申佔田制,按等級定頃畝,超出即收繳,查貴胄佃客,依人數出戶調。”

    “那又得大大得罪你丈人,損人還損財,他定會使你夫人鬧你,”賈后哈哈笑走下座,繞着裴頠轉,挑他袖端,“爲你憂,怕你家雞犬不寧。”

    眉目相對,清波暗送,饒是裴頠目不斜視,也斜瞟了下袖端。興頭方濃,賈謐這不知好歹地一頭衝出:“此制不可,做太過了,怕人心不附啊。”

    賈謐嘀咕着他跟石崇等一堆貴胄,都得在此制下遭殃,趕緊跳出阻攔。誰知他姑母藐他一眼,在裴頠前端袖昂首:“秉國者,當思萬民之安,天下歸心,權貴能有幾人,怕什麼不附。”

    “皇后雅量,臣想強推此制,也因府庫不足,西北用兵,幽並六州大蝗,疾疫饑饉相繼。賑濟不到,人相鬻賣,飢乏到互食,寇賊橫行,郡縣已亂,任權貴豪奢享樂,便是亡國不遠。”裴頠也端袖而對。

    賈后正視,看出了神,一面是秉國之憂,一面是口齒間啓合的撩動,她強壓住火,朝裴頠微拜:“那依卿奏請。”

    “不過人心有遠近,近者也不能不顧,”裴頠走近一步,“謀林田之利,太子仿效,出宮賣華林園中出產,獲利不小,如此虧敗國體,皇后不可不嚴查。”

    “太子不附,心懷異志,畜私財結小人,就怕募起私兵,伺機起事,”裴頠交頸而言,“需早作計議。”

    賈后黯然了,退了賈謐等旁人,手一陣抖,捧上肚腹,靠着裴頠:“我在防,也防得了他,可恨無子,如何也不能廢掉太子。”

    “子嗣一時難有,皇后該與太子和睦,作母慈子孝,更能穩固。”裴頠貼着胸建議。

    “這難,”賈后腹中鼓動,她已身焦意躁,熱火燎遍,內裏一陣癢膩,聲狂躁難耐了,“我何曾是無子,裴卿,你想有,便能有,我可是太想……”

    她跳起攀頸,扒衣舔砥,那剛勁筋骨盡是甘美,帳裏的淺呼高吟迴盪耳中,手腳摸索着糾纏,玉帶被扭斷,她狂猛聳身,亂風驚雨似的搖擺。忽然腹間一痛,裴頠擡膝撞她,把她髒污似的扔到地上。

    “箴文在案,還不知剋制,你失德已傳成醜聞,再這麼下去,我也難救你。”裴頠回身拿卷軸,朝她當頭一砸。

    腳步凌亂,賈后半趴在地,手捂緊腹,急痛不散,那裏空蕩蕩的,像失去了什麼。慾念化成血淚淌出,她無比地痛恨,只想毀天滅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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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銅漏滴水,聲聲清脆。院中槐樹一葉不剩,光禿禿地枯槁枝,看着更冷了。張華撥碳火,暖烘涌起,他拿火棍就地一敲,敲得火星亂濺,瞧陸機還是拿筆懸着,眼直直盯虛空,呆愣樣紋絲沒改。

    “愣了一刻了,手不僵嗎?”張華摟件裘袍去,披他肩上,奪了下筆,“你還沒太好,午後陰寒,先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曠職要罰俸,在下不敢,”陸機倉皇拿筆,像瞌睡被叫醒似的,霎時端正得很,“田令也還沒寫完。”

    “罰你一跪,倒上了心,”張華看他誠惶誠恐樣好笑,把自己憑几也拿去,“沒別人,你倚着寫,舒服些。”

    張華手推,陸機只好倚上,心口悶痛不已,倚得傾身。跟孫秀的那些話揮散不去,窒悶和殺意濃濃縈繞。他隱約覺得,說過的會悉數做到,包括背叛司馬穎。

    孫秀瘋狂,挑動的局太大,權勢失衡,天翻地覆也不可知,料不到有怎樣的禍事。那個人眼裏恨得赤紅,就像是他誓要揚起的血光。

    還有張華,如此陰謀,是妥妥地與他爲敵,越多的關愛和期望,就越感愧疚。挨身的衣和憑几,一陣暖適,但又像生刺般,擱得難受得很。

    張華沒看出他心思,只見他倚着慵懶,神情悠悠忽忽,身姿秀逸如遊雲,手又頓住了,就敲上他案:“心不在焉,小兒女相思樣,莫非傳言是真,恨成都王不在京?”

    陸機這下醒神,再不敢愣,急着撇清:“哦,聽漏聲想賦文,挈金壺,藏幽水,度晝夜乎一箭,順高卑而爲級,左太沖三都賦成,鴻採令心癢難止。”

    “順高卑爲級,你清楚呀,”張華怒地拍案,把陸機嚇一慫,“士衡,不值得依附諸王,你述中原災荒,向裴逸民提佔田制,正中時弊,可匡救萬民,何必屈居諸王下,無謂地爭權呢。”

    陸機慫慫的,想到張華此時拉他到身邊,大概是知道了他跟司馬穎的事,辯也辯不過,就轉移說田令:“佔田只是制約貴胄,要使府庫豐足,到底需得興農,一人不耕,天下必有受其飢者。可使州郡兵,非要任者,屯田佃作;典農育牛,分配郡縣,招流民屯墾;水陂湖堰,招無田者修繕,又能得良田不少,分於貧苦。”

    張華見紙上寫了一半的,又讚歎又惱火:“言之有理,成都王在鄴城屯田,這些興農之舉,你向他奏過一遍吧。”

    陸機無話可說,老實點頭。張華見他縮在案角,弱弱地無辜,也不好再說什麼,國事爲大,他苦笑聲:“是可推行,但得制約諸王,招流民興屯墾,只能郡縣着手,稅賦運京中,頭牛徵米三百斛,田七十畝稅絹三匹,若隱匿,則量罪。”

    “你魂不守舍,那去鄴城,看成都王隱匿了多少,回來寫表奏呈我,”張華又敲案,把陸機拉出角落,“興屯田利弊,也一併呈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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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寫得慢呀,不更又不好,哎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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