盧志走進時,見到司馬穎頭上頂個腫包,繩搭袖口,拈着被褥一角揉,揉得破出毛絮。聽到動靜,他撐榻站起,手似乎留戀餘溫,摳出皺憤然道:“京中有人逼迫他,他捲進些事,不敢告訴我?”
氣頭上,盧志不好說正事:“走時不問,怒也沒用,走得老遠了。”
“問也白問,不如問你,你留心的,京中動向如何?”司馬穎威肅,成主君之態,他走到門口,任天陰雲暗罩住了身。
“倒沒什麼,不過些穢亂事,紛紛揚揚,不堪入耳,”盧志覺得沒必要威肅,自己掩嘴笑,“皇后多年無子,一朝肚隆,奇事。”
“得權難免驕縱,一旦無人敢拂逆,人就膨脹,再難剋制,便暴露弱點,被人看到不堪,”司馬穎不節制地笑,仰向雲中白光,“皇后暴露了,她在權位上走下坡路。”
“大權不可久執,大威不可久居,尊位之難,確實如此,”盧志感嘆,揖向司馬穎,“得權,當常聽逆耳之言,常懷危亡之憂,方能保長久。”
司馬穎回頭,細思着這話,盧志典籍上所讀,此時說出,合情合理外,太能警醒,逆言和危亡,他所經受種種,不正是在向得權的靠近嗎?
盧志乘機說正事:“不知陸士衡是何意,這麼一鬧,庫糧皆封,官吏悚然,屯墾也不能再行,近五萬人,今冬怕是都難熬過。抗旨不遵,或坐以待斃,殿下選吧。”
“遵,”司馬穎咬牙,呲氣,“置之死地而後生,死到臨頭,這是最後一次。”
風雲似不堪重地下垂,陰霾近懸於頂。司馬穎步出門,他負着手,站到門柱正中,無絲毫的偏斜。天命已現,這滾滾翻騰即是催促,他無數的營營,他能撕裂着晦暗,翻雨覆雲誘惑着,他再不懼躍身到雨狂風驟中!
“子道,募兵,我要在此地重建八萬軍,演騎射,練攻城,洛陽定有變亂,爲時不遠了,我們厲兵秣馬,等着直殺洛陽。”
盧志也爲豪言震盪,但得認清現實,怯怯地進逆耳言:“殿下,就一萬軍,還衣食無着呢?”
司馬穎肩松,慢慢移過頭,盧志看他定睛在案頭筐篋,眼神閃爍着:“士衡策論,我記得牢,‘向齊王貢獻,厚幣卑辭,和睦遠鄰’,該去會會我這堂兄了,齊地富裕,借點糧過冬,總能行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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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晁錯述諸侯之罪過,削其支郡,諸侯譁然。後十餘日,吳、楚七國俱反,景帝誅錯,諸侯亦不罷兵,以至強大不可制。”
張華鋪展漢書,娓娓的平靜聲。東宮一衆人終被拉回,各在各位,考課令下再不敢浮浪。太子也跪坐下首,傾身斂目,畢恭畢敬地聽。
張華兼太子少傅,整頓東宮一頓後,爲鎮住衆人,來場侍講,開講《漢書》。
席案羅列,坐序井然,羅帷掛起,樑柱皆亮堂,餘下只是展紙磨墨聲,和稍靜時掩不住的心跳氣促。
“晁錯削侵諸侯,疏人骨肉,勢必遭禍,死也未救七國之亂,不足道,”太子評議,聲高亢,“國之始亂,在高皇后呂氏,陰謀制政,少傅怎麼不講呢?”
“呂氏亂朝堂,未亂天下,”張華把那捲軸往前展,盯着沒看太子,“先賢明見,諸侯勢大,才至天子不尊,四海鼎沸,國無寧日。”
“呂后未累天下,也因朝臣連合諸侯,未央宮誅殺諸呂,任憑其勢大,禍患怕不亞於諸侯。”張華帶了陸機陪讀,反正講書,不拘怎麼討論。
此言一出,卻遭了張華和太子如炬的目光,熊熊烈火招呼過去,一燃着責怪和制止,一是贊同和揣度。
目光越集越多,壓得陸機沉甸甸,都恨不得找個洞躲。朝勢已如累卵,一輪口舌便火星四濺,他想到方纔失策,趕緊換個講法:
“漢室能安四百年,得益於晁錯始言削諸侯事。諸侯大者叛逆,小者不軌,若非武帝推恩削藩,使之國小勢弱,天子何以保南面之尊。”
“要孤能成武帝,自會如此行事,”太子直接拍案站了,“但以孤處境,更像是被呂后鉗制的惠帝、少帝。”
話已挑明,劍拔弩張勢不可免。張華也按捺不住,慢慢起身:“呂后制政,天下尚晏然,與民休息,衣食滋盛。諸王強霸,百姓又入戰亂苦。殿下當思天下之利,不能逞一時之憤。”
“能保命,才能思天下之利,”太子走出一步,“少傅也是,力主削諸侯,不怕像晁錯一樣,腰斬棄市嗎?”
“死亦不懼?”太子走近前了。
“爲基業之安,身死棄市,晁錯不懼,臣亦不懼。”對視上,手壓在案,壓得晃動。
“但我懼,少傅尚不能保命,怎好保我?”太子笑聲,滿臉的不信,“再說少傅有皇后撐腰,爲皇后作說客,當然不懼。”
張華無奈搖頭,針鋒相對至此,不是他一兩句能擺平的,太子確實爲自保,想讓他不恨皇后,矛頭轉向諸王,看來是不可能了,只希望他不起兵生亂。
想着,抽出卷書遞過去:“那臣不多說,國本之尊,萬不可爲始亂者,漢書戾太子一篇,殿下自讀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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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禮退走,陸機收拾書冊,呼呼跟上。侍講不歡而散,氣氛凝重,他跟得屏氣斂息的。回京剛上值,就被張華拉到這裏,本是疑惑,但從明晃晃的對吵中,已經聽出所以然了。
前漢戾太子兵敗身死,張華用來誡告。太子即將起兵,張華已知,皇后該更是知。孫秀會攛掇趙王,使皇后廢太子,趙王該是說了太子積財練兵的事,太子爲自保,的確不得不反。張華看出了挑事的是趙王,想引太子對付,但已然無濟於事。
“記得你跟我講,東宮皇后鬥,我有夾縫之危,遠見啊,算是體會到了,頭都大了。”出東宮門,張華不用裝師長,隨性起來。
“府君爲國遠慮,是以兩難,”陸機隨口應,忽想起張華說的“不懼死”,音聲慷慨,似已有覺悟了,他心裏一顫,跟得更緊,“但夾縫也可遊刃有餘,晁錯死得不值的。”
“你倒是會遊刃,去鄴城一趟,差辦好了,氣色也好了,”張華迴避,揶揄笑,“看來沒跟成都王鬧僵。”
陸機臉一紅,趕緊辯:“鬧過,成都王也不是那麼好整治。”
“諸王都不好整治,像水裏的瓢,摁下一頭,就冒另一頭,”張華撥陸機摟着的書,“前漢歷經兩朝,幾度動亂,才得收拾局面,我就算成晁錯,也沒什麼。”
“府君說的是趙王,但對抗不值得,趙王兩萬軍在京,不說以卵擊石,沒有趙王,皇后和太子也難免一斗。”陸機聽出意圖,只想勸張華不冒險。
離東宮己遠,空曠處正無人,寒風更是浩蕩。忽一人狂猛衝過,跪俯在前,恰恰擋住路。他頭磕到地咚響,擡起後說:“府君,東宮俊義如林,皇后必不長久,是定去留時候了。”
張華不言,繞過人走,但那人甲冑在身,跟着挪移,擋得更緊,張華無奈何,擡腳一踹,他惱火怒斥:“你若念知遇恩,真要作死,便來中書先告知我。”
拽上陸機疾走。陸機回望,認出是他在中書見過的東宮衛率劉卞。但張華走得快,把他頭掰回了,煩躁地囑咐:“拉你來,是怕講漢書有遺漏,不是摻和這些事,說了不讓你胡混的,這些糟亂事別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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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宮到中書的幾步路,張華再不提爭鬥,都在交待新政文書。陸機想那連篇累牘的任務,感覺文思要被榨乾,即便如他也得叫苦。但也想到,張華是歷練自己,這麼狠猛地歷練,真的是在託付什麼嗎?
糾結着進中書門,撞上潘岳擋在門口。
“上次借的文書,還有些未還,辨認不出,想借士衡去一認。”潘岳規矩地行禮。
分內之事,張華哼聲“快去快回”放人。陸機也沒多想,尾隨着潘岳進了另一側門。
但越走越覺得有異。潘岳一言不發,沉臉趨步,呆板得有些陌生,只是帶路,像不再認識他。
潘岳走到房舍盡頭,垂首推門,仍不說話。門只開了半扇,稀薄的日光射亮一角,陸機看到賈謐在簾後,緩緩地轉過身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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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怨念,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,心情不好手速也慢,這文真那麼難看嗎,值不值得寫下去呢?真的是對人物有了感情,才勉強堅持着寫呃。
幾位看文小天使,估計窩是你們見過的最慘且沒有之一,文是偷偷摸摸寫,只能這裏求一點鼓勵了,或者告訴我要不要堅持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