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已白,潘岳把燈滅了,坐塌沿手足無措,感覺到陸機半撐起身,只得把人按住,按得手抖,故作隨意口氣:“來看你的,聽弟弟說你昨夜發熱,既然病着,好生休息,別出門了。來來來,喝口水。”

    說着拿碗現成的水,豎起來猛灌,把陸機潑得口鼻都是,衣襟也溼,嗆得喘不過氣來,臉青身顫。潘岳良心還在,惶急地去前撫後拍,陸機緩過勁就躲開了他,幽幽埋怨:“不是病得正好嗎,是不還不夠,還要嗆死我。”

    潘岳是有點這個意思,但眼看是嗆不死的。見陸機溼衣貼胸,掀被下塌,大概是要換衣服,就忙攔道:“你坐,是我對不住,要更衣嗎,弟弟交待過,我來我來。”

    作勢即去扒衣,同樣地猛,陸機真是怕了他,知道他心裏藏事,必有所圖,指不定又是絆大馬趴之類。有氣無力被扒露肩,但一腳踹上,還是把過肩的衣給攏了回來。

    “不敢勞你換。”揪襟口瑟縮着,自己去拿衣了。

    潘岳看他像個怕欺凌的小兒女,把那裏衣裹得緊緊扒拉着筐篋翻,心想折騰他不出門還是能做到的。但總覺得不放心,陸機正背對着,毫無防備,他目光所及,案上一硯臺厚實,忍不住悄悄去順上,貓着步過去對準人額頭……

    “不用你殺,我真快要死了。”陸機拿起個布巾捂住咳,咳得撕心裂肺,好歹把潘岳嚇停了。

    潘岳做賊心虛,又愧疚痛惜,霎時呆愣,但半晌賊心還不死,怯怯地問:“你是要暈了嗎?不省人事最好。”

    陸機咳得無言以對,死都要給氣活了,平息下來吼他:“賣友求榮,我暈了你要買給誰。讓我失身,有人不會放過你。”

    潘岳成失魂落魄了,忽跪到地,抽抽搭搭,拉陸機的手拭淚,忽見那布巾上殷紅點點,又一陣大駭大慟,哭得落淚成雨:“士衡,不是要你死,是不想你死,你一定得沒事,沒事,不然那成都王會剮了我。”

    陸機看他扶額抹淚,含情眼裏涌流哀愁,就想起他寫誄文場景,悽切之態,真有種如臨其境的死生感。也在心裏生出了怕,陣陣驚懼,但他得平靜,得臨危不亂。

    攙起潘岳:“你交待吧,不說我現在就剮了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拿的太子手書,賈謐拿走,要呈上朝堂作證,證明那張反逆之辭是太子親筆寫。”潘岳無奈交待,“以防萬一,賈謐要我找到你,守着你等候傳喚。那反逆之言是我擬的,他們倒不敢透露,但你拿手書,太子知道,東宮僚屬看見,一旦事有不順,指證起來,皇后和賈謐不定將禍水推到你身,說一切陰謀都是因你而起。”

    陸機思索,潘岳不敢讓他再病,小心給穿起衣,衣帶抓牢:“去東宮賺太子,主意是我出的,真是餿啊,還是把你陷進去,所以,總而言之,你不能出去,不能去朝堂,等今日一過,皇后不定能平息局面,徹底掩蓋此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去東宮要,賈謐也會讓我在中書偷太子章表。而那場賜宴,會讓我僞中書詔令,傳喚太子。安仁,你主意,是想讓我撇清干係嗎?”陸機執他手問。

    “嗯嗯,瞞不過你,我一人之慾,不該挾裹上你,被逼無奈,能裹少點就儘量少吧,”衣穿好,潘岳拿被子往陸機身上裹,一層又一層,“你不用委屈求全附會賈氏,你沒我的落魄和不甘,你不該爲這賠上性命。”

    陸機被他裹成個球,動彈不得,潘岳還在一點點掖攏,好像這樣就能補償似的。陸機陷在暖暖的包覆中,想說,這些跟你沒有關係,是自己爲自己志願賭上性命。

    他不怕踏鋒蹈刃,不懼魑魅魍魎,但潘岳還不行,弱質不堪這亂局裏的捶打,他又不能把更深的纏鬥和盤說出。

    “你是害我不淺,又蠢得要死,已然捲進,避得了嗎,”陸機只剩個臉在外面,尷尬地發火,“別把我往死裏卷,真被卷暈,今天死定了。”

    潘岳見陸機被他鬧騰得夠嗆,臉紅撲撲成了青白,趕緊放手,怕他又嗆出血,哀慼萬分把人一摟:“士衡,不要死,要我做什麼,我好好照做。”

    “先走開,離我遠遠的,”陸機噗他貼上的臉,“然後去門下省,找你文吏孫秀,找不到便去閶闔門樓,我寫封書,你帶給他。”

    “我跟那孫秀不對頭,幹嘛要找他。”潘岳不快。

    陸機料他說話不算數,還是耐下心給解釋:“皇后廢太子,是趙王圖謀。太子已失勢,下一步他要扳倒皇后,太子殘兵即是最好的先鋒。若我所料不差,趙王該在閶闔門收整殘兵,而你,要使他們兵鋒轉向。”

    “兵戈一起,朝堂矚目,就不再是反逆文書,”陸機推潘岳快走,又叮囑聲,“孫秀是趙王心腹,不只送信,以後你也得當心這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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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晨曦照亮一半屋脊,驚起夜宿的羣鴉,嘎嘎聒噪,撲騰起黑翅,貼上牆沿明目張膽地飛走。真是沒見城下張弓擺劍,在聲響中一觸即發的對峙。

    金鐵嘶鳴,太子驚醒,他被反手綁縛,摁在牆垛,兩劍從背後壓緊,冷風灌耳,他下意識吼聲:“大膽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才是大膽。東宮宿衛無詔,擅自攻打門樓,請殿下命撤軍,以免……”那門樓將又抽把劍架上,“玉石俱焚。”

    太子完全醒了,想起昨夜一碗酒後,昏昏然,圍在笙歌燕舞裏,溫軟愜意。然而是皇后圈套,給他設了一個又一個,用防不勝防的最後一個,把他給箍死了。

    太子咬牙欲碎:“中宮無恥倡婦,荼毒社稷,進去殺了她。”

    樓下箭陣飛出,避開牆跺中央,紛砸向兩側城樓,城門撞擊轟響。那門樓將已得令,手裏劍往前狠壓,等太子頸上的血淅瀝瀝,嘲下得意喊:“一箭,我就殺一刀,主死,爾等皆爲亂黨,立斬,夷三族。”

    “以下犯上,我夷你三族還差不多。”那門樓將劍被奪,人也被踹得滾地,灰土裏爬掙起,見中書令裴頠目如巖電地盯着他,裴頠曾爲中護軍,自然認得,立馬磕頭如掏蒜,求饒不已。

    裴頠給太子解繩,拜道:“殿下,衆臣信你被誣枉,朝堂尚可辯駁,擁軍攻城,是坐實反逆罪名,將聲名盡失,前程皆敗,”靠近耳低聲,“正遂了害你的人所願。”

    太子思索,裴頠一跪:“式乾殿朝會,陛下和百官都在,道義可明,是非能辯,太子自證清白,纔好免此災厄。城下不過萬人,城中已有防備,殺不進的,請殿下退軍入宮,平息此事。”

    裴頠朗聲如玉石,忠義溢於言表。太子捂頸喫痛,望見擠向城牆的大軍陣形已亂,只能閉眼揮手:“諸位退軍吧。”

    裴頠扶太子上肩輿,重重兵甲護衛入宮。他們沒看到的是,城下的東宮兵剛轉過身,就陷入了不從令的騷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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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陛下起兵,是爲除宮中奸惡,結果反被奸惡陷害。那裴頠是皇后的姻親,騙走太子,肯定有去無回,我等都將成亂黨,被斬首夷三族,不如就地反了。”有人大聲高喊。

    將軍孟觀猶疑一瞬,就有哨兵來報:“退不了了,趙王大軍,截了退路,已經包圍了我們。”

    “太子果然是被騙,害太子者是皇后,進不了宮,就去攻賈謐家宅,爲太子報仇。”有人喊聲更高。

    喊聲有響應,義憤填膺的當先就走,碰到了趙王的包圍。趙王遙見孟觀將旗,立刻便讓出條路,對兵士道:“諸位是義士,爲國本痛惜,本王匡扶王室,助你們討賊除奸。”

    東宮兵浩浩蕩蕩奔赴,趙王擁孫秀到馬上,臀間搖移,隨馬背上下,嘆聲:“奇計,真妙,替我收了萬人。”

    “不全是我,是有人相告,”孫秀斷續聲,“如此替殿下收得,嗯,痛快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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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這書不是我寫,是有人乘我醉酒,僞造的,是皇后灌醉我,是她使人害我。”朝堂上,太子聲嘶力竭,禮法也不顧了,走上玉階狂撲向賈后。

    “太子空口白話。你大軍到城門,此書即是號召,你說醉得人事不知,寫下的不就是真心所想嗎?”賈后退一步,靠上御座,展紙向外。

    太子搶出她手上另一紙:“皇后爲何有我手書,這是我昨日才寫的論,交給張少傅的習作,是皇后特意要來,照此仿寫的嗎?”

    張華愕然,他並沒有要習作,他意識到了陰謀,這是突破口,就大膽站出:“殿下,臣並未要習作,此事詭異。”

    在滿殿又一陣譁然時,黃門令董猛惶急高聲:“太子造反已成事實,東宮宿衛進城橫行,攻殺公卿府邸,已在攻賈氏家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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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嗯,這章該叫跟豬隊友的卿卿我我~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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