階被凝霜,司馬穎小心走,捂着肚捱餓,凜風吹衣,重裘不暖,但他莫名地想站城頭找罪受,想看彤雲千里,天蒼地茫,孤城高臺,崢嶸於枯木衰草中。因爲驟然地,豪氣蕩上心胸,非要這麼發泄下不可。

    不過到底肚餓,收回視線,看城頭小草都似米粒,左右守兵,也是餓得面黃肌瘦地委頓。左等右等,纔等到盧志拿來兩燒餅,裹懷裏給掏出:“冬日苦寒,大概運送耽誤,齊王所給糧,不定哪日到,何必苦等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肚子咕咕叫,瞪餅兩眼,手撕下一口,其餘遞守兵:“精神點,不是畫餅充飢,真有喫的,給好好往前瞅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,這瞅了幾天幾夜,是毛都沒到見個。”司馬穎隨和,士兵說大實話,“這餅難得,山窮水盡了,殿下先墊着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不知哪根筋不對勁,今兒就想玩與民同憂苦的一套,當然也是穩定人心必須,但眼前這兵,居然不知好歹地礙事,他氣吼:“這不是給你個毛看嗎,叫你看天無絕人之路!”

    守兵被吼哭,哭得手舞足蹈:“殿下得天命,果然有路,有路,快看看看……”

    司馬穎循聲一瞧,累累糧車逶迤在土埂,正從昏茫的地平斷續冒出,堆得高高的一團團,看着就像剛出爐的大燒餅。他哽了下涎水,肚子也不再咕,豪氣一鼓,沖天大喊:“三百萬斛糧已到,軍民得安,儘可飽足。”

    城上跟着歡呼雀躍,口水咕嚕,高喊萬歲的都有。盧志冷靜地潑冷水:“有兩封信,一併到。一是趙王私信,言皇后將殺太子,如太子身死,邀諸王會盟除奸。一是陸士衡的,說趙王會盟是陰謀,萬不可冒然去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火速拿下另一封,細摸一筆一劃,捱上臉蹭,貼口鼻嗅,覺得比大餅還解飢渴,飢渴稍解後問:“又是讓他同鄉送信,可有問士衡是否安好?”

    “問了你也不會滿意,上次一信,一見就飛奔洛陽,這次得慎重,”盧志揮趙王的信,問,“去不去,如何去?”

    司馬穎身火平息,思量諸事,皇后勢微,背後崛起的是趙王,與之前京中把權者一樣,他要彈壓地方軍鎮。只是沒料到這快,這還沒把權呢,士衡來信提醒,是趙王已佈局完畢了嗎?

    大喪時有同樣的局,趙王經過楊駿的事,只會布得更周密,更萬無一失,也更致命。

    可那信是引誘,筆畫有如士衡筋骨,挑撥相思更濃,不去一見,寸寸要燒成灰,簡直身欲奮飛,心已遠馳。司馬穎揉捏着紙,指尖揉熱,看糧車隆隆逼近,定下主意:“去,要去,是不能不去,也正好去。”

    盧志料到,只是沒料到他家殿下一口氣這麼多去,無比堅定,只好小心說難處:“趙王會盟,言明出兵,鄴城需鎮守,還需募兵,糧草本不多,大軍赴洛消耗,沒法承受的。”

    “又沒說帶大軍,就我去,不理那趙王,偷偷摸摸地去,”司馬穎止了傻乎乎笑,努嘴城下,“這糧拖拖拉拉,爲何此時來,齊王也收到了信,他也想到了是圈套,在邀我一道入險境,爲尊位火中取栗。”

    “既是險境,怎麼不帶大軍?”盧志疑惑。

    “不是沒得帶嗎,”司馬穎低頭噓口氣,“齊王要我臣服,那我就服,不過要跟他耍賴,沒軍沒糧,先賴過這一遭,混進京,不引入注目,又能渾水摸魚。”

    說着把守兵胄帽一順,框自己頭上,盧志會意,幫着把那框歪的掰正:“三百萬斛糧,換八萬軍,祕議時所言,也賴掉嗎,怕齊王不依。”

    “這賴不掉,也不想賴,”司馬穎把帽扶得極正,“天下將亂,大軍是底氣,要糧就是爲了募起人,皇后一敗,我便無拘束,來年開墾軍屯,得速速募起這八萬人。”

    不遠處響練兵聲,威猛呼號,馬蹄嘈急,黃塵翻滾漫天。兩人看去,盧志就感慨:“胡夷身壯,能征善戰,且流寓寄食者多,如劉將軍所言,使他募匈奴氐羌之屬,雄師指日可待。”

    “我早想過,士衡也提過,漢武可用金日蟬,我何不能用劉淵,”司馬穎對着他收服的胡夷,覺得離臨到的宏途還遠不夠,“眼下是時機,可愁的是,少漢兵漢將,也少治士謀臣,用來制衡他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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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屋內朽味嗆鼻,灰濛濛的。許昌也是曹魏舊都,殿宇尚在,自汝南王死後,完全密閉塵封了。太子被關進,暗中鼠眼晶亮,不怕人地逛悠,門角的飯食幾隻在拱,渾不顧旁邊翻肚躺倒的屍體,眼口流血,惡臭陣陣。

    還沒到畜生似的絕路。太子咬牙,他餓得眼光,顫巍巍站起,趕走只皮骨支離的耗子,到窗口曲指輕敲。稍頃,牆磚被挪開塊,熱烘的紙包塞進,他又招來那耗子,分喫一點,然後埋頭大嚼起來。

    許昌令在外捶手頓足,拿腦袋直撞柱子:“上頭嚴令,太子不死就是我死,這太子精明,又得人心,我看還是我死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,上頭黃門只說死,又沒說毒死,”縣丞見那送飯宮人離開,踮腳拿過板磚,一比劃,“黑燈瞎火,死了就行。”

    太子喫得哽,抽起氣仰頭,羣鼠嘰喳。縣丞看着身影的青壯,猶豫了一瞬,在太子回頭瞬間,揚磚猛砸,惡狠地用盡力,等到人脫水魚般地停了掙扎,丟磚走出了。

    日光照進,血肉模糊中的突瞪雙眼,把鄴城令嚇一跳,縣丞舉帶血的手,把他往裏推:“大人,京中也殺戮,這世道,不狠,還做什麼官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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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耗子吱溜溜從陸雲腳面走,他聽陸機講事,覺得那黑毛小畜生更是可怖,走得腳心生寒,哎呦哎呦的。

    所處是牢獄,被他哥下令背一書案,若干紙筆,在昏光裏摸黑磕碰。真不知他哥都半死不活了,還一步一顫地來這鬼地方幹嘛。

    陸機開鎖,看江統跪坐在枯草,扒開一片,拿着草梗貼地劃。發散衣髒,有一絲落拓,卻不頹然,東宮初見時的倜儻不改。

    他目不斜視,陸機進門時就說:“太子死難,同爲洗馬侍奉,當作誄文一祭,一同寫吧。”

    讓陸雲放案鋪紙,自顧自地拉起江統手,塞筆過去。他們有同案讀寫的相熟,但江統看也不看,反手狠甩,斥罵聲:“你是張華門下,是皇后的人,夥同着,算計太子至死,來兔死狐悲麼?”

    “我不算計,張府君不參與,太子也難免一死,皇后同樣會指使別人,”陸機跌地不起,但聲高過江統,“我也能說,你是太子亂黨,至此劃清界限,殺你效忠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該帶刀來,而不是筆,”江統傲然笑,“我敢伊水送別,何懼一死!”

    陸機看到了那傲然,也笑起,手撐着地,誠摯回望:“國之大事,在祀與戎。應元你日夜思慮,滿心熱血,是要隨太子葬送嗎?”

    江統笑變愕然,這是初見時所言,他愛理不理,但陸機不久讓他刮目。此時同樣,陸機扶欄而站,清朗聲念:“四夷交侵,與漢雜居,封疆不固,境有侵凌之憂,國有風塵之警……這徙戎論,尚未獻予明主,是要陪棺朽爛嗎?”

    江統啞口無言了,他並不想死,只是不屑阿諛,走投無路。他看陸機顫巍地拾筆,不由得接了。他囁嚅着說不出,陸機逼上說:“既國事爲大,生死爲小,陷在內鬥不值,計較門派黨羽更不值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我轉投皇后,恕我做不到。”江統想清,驟地一憤。陸雲怕他哥再被推,趕緊去擋上。

    陸機悠悠坐地上了,含笑儼然,目中炯炯,映入江統身影:“不是,應元,是想與你一同,思謀這天下,誰能替太子,得天命。”

    “亂局,待能者平。陛下已無皇子,皇孫幼弱,宗親之近,莫過於陛下親弟,而能者,莫過於成都王,”陸機朝東北望,“成都王在鄴招賢攬才,應元你惶惶國策,那裏是最好的出路。

    陸雲佩服他哥,這時不覺好笑,不料被陸機扯上,往前一推,給介紹:“這是舍弟,若應元你有心赴鄴,我把他交給你。”

    “原來你已打算投效。的確,東宮人已無路,皇后也不會長久,此言醍醐灌頂,我能應你。”江統接過陸雲,豪爽認同了。

    但想想,一擺手上鎖鐐:“士衡你不去嗎?你要找皇后周旋放我?”

    陸機上前一拍肩,輕鬆下:“是啊,去與虎謀皮的,應元你感我的恩嗎?”

    “嗯,會照應好舍弟的。”江統把愣神的陸雲一摟。

    陸機上前成拜俯,他說:“東宮多才俊,朝堂亂起,又何止東宮人在窮途。應元你認同我,不妨收攬勸說,同赴鄴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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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這太子在歷史上叫愍懷太子,也是夠可憐的權謀犧牲品~~~

    五一外出,應該不能更了,抱歉哦,祝愉快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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