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風捲過兵甲聲,郊野被異樣的黑暗籠罩。

    “半山有人接應,得翻過這道山脊。”陸機停步,才感覺沒腳的雪冷得刺疼。

    京城西南的周山,在平野上土包似得隆起。因是東周王陵所在,千年不改曲折幽深。夜裏被雪覆蓋,看去渾圓渾圓的,道路難辨,司馬穎就乾冷的風呲口氣:“咦,真會找地方,雪地裏爬山,還爬這種鬼魅般,欲噬人的山。”

    “嗯,這山,扼關隴至洛城咽喉,古今戰事多,白骨落蓬蒿,有鬼也正常的。”潘岳趴他背上解說。

    說的陰寒颼颼,司馬穎手上一顛:“看你也不至於死,能說會嚼,白骨纔不要你,倒是活鬼想捉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不想連累,若有埋伏,就丟下我,”潘岳乘着顛挪身下地,扶上棵樹哀哀,“士衡,你想我去關中嗎,真會替我想,曾爲長安令,憑軾西征,寫賦言志,如今卻倉皇亡命,流竄郊野,命乖舛至此,一死何妨。”

    哭天搶地,還驚醒了樹上兩隻烏鴉,嘎嘎地震落了兩蓬雪砸頭。陸機狼狽抹把臉,想他爭大位爭的慘敗,的確存了死志,就原諒了這又扭捏又找茬,過去自背起人:“你一死無妨,我救助之力白費,閉嘴,別混話連篇的。”

    踏齊腳深的雪走上山,轉眼穿行於亂木密林中。司馬穎不知他哪來這大的力,自己拔腿追都追不上,還被人鄙視一聲:“殿下怕鬼噬人,那讓你部下緊跟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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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靠透入夜的雪色照路,陸機深一腳淺一腳,潘岳感到了顛簸,不想再閉嘴:“你放下我,我自己走。”

    擡起頭,雲層蕭索,山樹搖搖,欲雪的樣子,陸機長吁口氣:“怕雪來了更難走,得快點。還有,我虧欠你,這樣能贖些罪。”

    “學我的話,居然記到現在,那讓你背,”潘岳不使力地搭上肩,湊陸機耳邊嗡嗡,“你是虧欠我,我臨危窘迫,就想學你慷慨一次,結果一敗塗地,一事無成,慚愧,不甘極了。”

    “既難逃一死,太想勉力做點事,不忍百尺樓被毀,想與士衡你悠遊其間,販文誦賦,受追捧稱道,好生懷念。”幽幽聲在風中蕩。

    卻陡變嚴厲:“可那孫秀是奸小,不是言辭可勸,理由能說動,他紅了眼,只想殺毀,如妖似魔,我不知他怎麼饒的我,但此人在上,大位之路更險,在向死而走,士衡,不要與他合謀,罷手吧。”

    陸機一肩沉重得很,潘岳將頭擱在上面,緊揪着衣裳叮囑。陸機想,自己說的虧欠,潘岳沒體會到,還逆着他意勸他一通。可他無從罷手,也無從解釋,說不清的虧欠,無法對任何人說。

    口脣開合幾次,天地卻只有茫茫的靜寂,偶爾宿鳥驚飛過,與踩雪的窸窣聲相雜,一陣濃濃的寂寥感便油然生,在思緒的深處沉沉凝聚。

    “不說這些,是你不知好歹,保命即是大幸。既知兇險,那你甘心退隱,莫再給我找麻煩。”絮叨聲,把潘岳頭給聳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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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馬車影子,出現在雪霧迷離的山間,興許道路泥滑,看不真切,陸機加快步走。

    有火光升起,馬嘶也變清晰,陸機看到左思站空曠處,冒風雪,穿厚厚的衣裘,頭上和肩上堆起一層白。果然如約在等,心裏一喜,見左思在迎面認出的一刻,反手撞開車門。

    “怪我當初拉他上仕途,也怪他不知足,總想僥倖得大位。”左思身有微顫,但平靜着抱怨,接下潘岳,扶着擠着弄上車。

    “你不拉他,以他貪性,估計寫誄文也哭壞了。”陸機幫忙,回想當初,二人數落潘岳不務正業,不由得好笑又苦笑。

    看到了車裏簡牘書紙,心下了然:“還是太沖你通透,陷亂局者有你一二清明,也不至紛紛身死,血光滿城。”

    “是通透,通透徹底,當初靠親妹入宮得的一官,便不要了,令弟傳信時,我已辭。同附會過賈謐,災禍難免,好在歸隱前,能接上這個惹事的。”

    一如既往地耿直,但話裏恨恨,說成咬牙切齒。陸機看左思手上放簾,收拾着潘岳,用化掉的雪,把他臉擦出一點白,太輕柔小心,以至潘岳一聲不吭地甘受責備。

    陸機有些羨慕,左思確實通透,看清了世亂難救,只求文辭傍身,聲名託於文章傳世。三都賦已成,他別無所求,能慷慨辭官歸林泉,不屈亦不怨。而自己的林泉之隱,是十年的忍辱含憤,是再不可能逍遙避世。

    “士衡,怎麼謝你呢,都不知你怎麼跟孫秀合謀的,但前路多艱,勸不住你,想你是爲成都王,那他今後若負你,我就等你同歸隱。”潘岳嗚嗚着話別。

    哭中帶笑,窮途更見知己。潘岳怔怔的,看陸機立在寒山裏的凝重,想起那些莫名的孤勇,爲大位的不惜命。他不是有勇氣的人,怯哭無數,但跟士衡相處,一些模糊的堅韌,就浮現出輪廓,使他步步爭競,最後爲心中所願捨命不懼。但終究不是士衡,堅韌也不得不遠離。

    多舛人生中,有這麼暢快的一段,也就知足。

    “結綬生纏牽,彈冠去埃塵,”潘岳轉向左思,雪光照得眼瑩亮瑩亮,“太沖你所志如此,我再不惹事,也彈冠投簪隨你。”

    馬車沿山坡緩行,下到平地,消失在被落雪蓋成的純白。陸機呆然站着,山樹一般,平靜如寂夜,不覺細碎雪花,自空中紛亂飛舞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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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走吧,所幸無事,幫好了你,該回去了。”司馬穎呼呼湊近,騎兵隨身,爬坡稍慢,也覺得士衡怪怪的,只默默地綴在後緊跟。

    陸機仍是木立,司馬穎見說不動,抄起人一躍,同坐上鞍,把人擁的緊實,縱馬狂奔。山林間頓起騷動,數十騎兵應着呼哨,黑色奔流一般地跟上。頃刻間,從半山落到山腳,勒馬掉頭,預備從平坦的谷底回京。

    想方設法避險,但險還是來了,猝不及防。處谷底似甕中,被山合圍,渾圓的山影鬼魅般,果然冒出了重重的火。司馬穎策馬時,火燎從四周聚攏,驟然逼近,馬蹄踏飛積雪,轟然震天,熊熊烈焰,直印入眼瞼,印出火光後的刀槍劍戟。

    司馬穎警惕,和隨行騎兵在退攏中張望,也感到身前人的僵硬,怎麼木頭似的不動聲色呢?那不是成竹在胸,是種漠然,似眼聾耳瞎的無知覺。但剛泛疑惑,就聽到了陣前的狂笑。

    孫秀一身白裘,雪中白狐似的妖異:“成都王殿下,夜半劫走要犯,你也是賈氏同黨嗎?

    ”是就好了,就不會幾次三番地逃命,”司馬穎抽劍,遙指他散下的一縷發,不屑口氣,“要犯是我故友,不忍心見人死,情義的事,你要代趙王怪罪我?”

    “這事不怪,那要犯死活,我也不在乎,反正皮開肉綻,被打半死,足夠解恨,”孫秀慢慢說,一字一字地清楚,看着馬上人嗤笑,“在乎的是,我饒他一命,補償得兌現,抓捕成都王你,問出你與齊王共謀起兵的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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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莫名其妙很動情,寫得彆扭,窘~~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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