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斜照,原野褐色,羣馬似奔涌的濁流。嵩山隱約在地平,道路變得蜿蜒如長蛇,刀鑿斧削般陡峭的山壁佇立。夕陽沉入山,衆人在入山口駐屯下來。

    “如此往齊地,是取遠道,是爲躲開趙王追殺?”司馬穎打量地形,任由馬嘶啾徘徊,坐馬上問。

    “不爲躲,趙王不敢分兵遠追,也無必要,他只能安鎮京中,所以才把你我招過去壓制,”齊王心有餘悸一長嘆,“壓不住便絞殺,而且是逼我等起兵,光明正大地殺。”

    “陰險。”司馬穎跟腔,看周遭大軍雄盛,營帳綿延地鋪開,比來京時又壯大一倍,心想這齊王也沒喫虧到哪裏去,陰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    “還好,還好,不是沒讓他殺成嗎,”齊王翻身下馬,盯着走近中護軍王允,指點司馬穎,“本就打算逃命,但不能悄無聲息地逃,進京一趟,得留些反擊的餘地。”

    中護軍王允卸甲來拜:“宮中宿衛,也將被趙王甲兵替代,趙王遲早要篡位,殿下有何打算,也好叫我等安心跟隨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算是明白,齊王賺走了一切與趙王敵對的——京中的人心和兵力。中護軍將被趙王換人,他卻贏得王允跟隨出京,爲他真正的起兵擴軍蓄勢。

    “你們宿衛宮中,必不想隨我回齊地,那將軍看,近畿何處可停留,等趙王篡逆時,好一日殺回洛陽?”齊王扶王允起身,敬重着問。

    “莫過於許昌,曹魏舊都,故汝南王封地,城堅糧足,故太子也亡身在那,不定能得趙王與賈后勾結的罪證。”王允斷定道。

    “嗯嗯,不錯,天明即赴許昌。”齊王默契笑答。

    曹魏舊都,司馬穎聽到醒神,他佔鄴城,齊王即佔許昌,想得是仿效魏武,謀取天下的同一類事。但齊王不顯山不露水,一朝出手,行動迅疾,其精準狠猛,已然遠勝於他。

    篝火燃起,臨淄曾見的內室屏風,也浮現在眼前,想這齊王移兵許昌,大概也是計議良久。火光撲撲地紅豔,照着眼前人的風輕雲淡,看去是種躊躇滿志,司馬穎心下一比對,頓覺自己好個灰頭土臉。

    進京一事無成,念念在心的士衡也弄丟,被他無情地捉弄,還諸事不知雲裏霧裏的氣悶……真是想哪兒哪兒不如意,垂頭喪氣栓馬,但乍地覺察到,一舉一動像是被什麼牽引,在把他甩離京中新的亂局。

    簡直旋渦般的局,太子身亡,賈后剷除,被旋渦卷得粉碎,而捲進了趙王和齊王,對峙一觸即發。諸王爭雄,他勢必要捲進,不可能置身事外,卻被打壓、算計得一爭的資本都沒有。

    而與此同時,爭的慾望無比強烈了,他要兵員領地,要道義人心,他要跟上齊王、趙王之輩,在長久的積勢下後發制人。而且,他可以再無顧忌、理所當然地去爭!

    篝火熊熊地鋪開,冷冽空氣被熱流充滿,把他頹喪驅散,燃起些沸騰。鐵鳴馬嘶,那旋渦在眼前展開,徐徐翻滾,似乎也看清,士衡獨自走在其中,是像他眼中光點一樣,在不絕如縷地呼應自己嗎?

    “明日入許昌城,章度你隨我嗎?”忽被齊王一拍肩問。

    “不好隨,不如回鄴城,與齊王兄作犄角,”司馬穎上馬朝西北,“報此仇,一舉拿下洛陽。”

    “是,是想你這樣助力,京中不只趙王,河間王擁兵西北,趙王密信號召入京,卻沒見他身影,如此這般,怕是背後已與趙王夥同。”

    齊王憂色,司馬穎還沒想到,但齊王真是與他想得合轍,已大度招呼人讓路,牽上了繮繩:“夥同章度你,你也別忘借糧之約,助我起兵,爲求封地,無心於權柄名位,斷不會與我一爭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嗯嗯應承,想一紙盟約算個什麼,要的就是跟你爭,不然千辛萬苦起兵作甚。想來齊王太想他助力,以至輕信了那一紙胡扯。

    戰馬騰蹄,正口是心非想着,卻被齊王抽劍斷一截繩,揚劍上指地陰聲:“盟誓向天,若負天意,是難逃天譴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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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煙熏火燎,你這麼點香,我都以爲着火了。”孫瑾撞開門進,責怪聲,見陸機坐在煙氣裏,愣神不語,衣衫有些亂,袖口也破掉了一截。

    此情此景,頓生陣陣酸楚,腳幾乎挪不動,鎮定半晌後,纔去跪坐在陸機面前:“士衡,沒人要你做什麼,何不放過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嫂嫂所在,便是提示父兄遺志、江東之恨,已然入骨血,如何能渾噩地苟活?”眼定定地對着燈火答。

    類似的話,孫瑾聽過無數次,但自從亡國,她從不主動提江東,知道士衡牢牢記着,也在無數時候,內心矛盾糾結不已,想士衡記住,又太想他忘卻。故國是重負,沉甸甸地壓着他們殘生,壓得士衡更重,煎熬着性命要去扭轉什麼。

    ——如姐如母,怎忍見他撕心裂肺地疼,油盡燈枯地磨損自己。

    知道勸也沒用,孫瑾澆滅香,不由分說推人上榻:“沒有遺志,也沒有恨,我只是來問,你跟誰打鬥了,回來失魂落魄,又這般用香?”

    推得陸機連連後退,木然表情好歹破了。孫瑾賢惠是剋制,刁蠻纔是本性,一家人相處久,自然有本性顯露時候。陸機倉皇中絆了下,身一仰將跌倒,被孫瑾拽上手拉回:

    “你躲不過的,今晚要問清,你到底在幹什麼?”

    手一相觸,想起舊吳宮廷,初相識不久時,陸機在一衆侍官中閃躲,她趾高氣揚拉人出列,那點憐惜和憂心,居然隔着天翻地覆,綿延了這麼久,眼前依然。

    “已事關性命,不能不管不問,士龍、彥先不便說,但我能與你推心,從吳宮輦車中就開始了。”孫瑾威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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