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殿下,劉淵領中軍殺到,果不其然。”

    “別喜得太早,那騎兵沒幾人,不衝出去,他救不了我們,只會死得更快。”

    說着應驗,敵軍騎兵黑風一般捲到,疾奔中的馬蹄同震,霎時追趕到並駕齊驅。鋒刃齊齊加身,只好棄旗格擋,不斷向左右揮劍,密密的白光在日照下晃眼。

    四肢都是疼痛,料想中絕境來臨,一賭似乎慘敗。在搏天命,卻生出對天命的畏懼和怨憤,太無常,動輒置人死地,臨着死的痛楚和慘淡。

    這痛楚和慘淡,難道士衡不知,爲何一點不留情,不斷激自己入風口浪尖,刀劍至險,難道就沒想過棋差一招時的一命而呼嗎!

    唾口血,深恨指向士衡,又有那麼點不忍。大概想錯,他能激起,是因自己心甘情願,甘願被他擺弄,幾次三番心驚,苛責也沒多說,是深陷在對他的念想裏,不停地意氣用事,太爲感情牽扯住,肆意妄爲也不惜。

    眼前就是,揮大軍進洛陽,急切領先鋒騎兵驅馳,全不是平心靜氣的冷靜謀劃,怒火燒心,只被那份瘋狂的念想驅使,不只自己性命,還葬送着上萬兵士,一城一郡籌謀起兵的艱辛。

    跨下馬被刺中,騰蹄高高躍起,幾乎被掀翻在地,司馬穎回過神,手扣上馬脖,疼痛刺激下,馬發瘋一般地掉頭狂奔,向一側逃逸開。

    平野鋪展,天光熾盛,白刃和悽草向後遠退,似天賜的轉機中,司馬穎看清劉淵領數十騎殺到,一往無前氣勢,似刀鋒割破肌膚,衝開包圍的一角,凌厲的目光和身姿已逼近眼前。

    “殿下,護你離開,當初就該讓我跟着,錯過這拼殺真是不痛快。”劉淵連帶駿馬,體勢龐大地轉向,勁風掃面,吼如驚雷。

    “不想全軍覆沒,才讓你跟着中軍,這不成了我生機,真是天助我。”昂然大喊,躍身換馬,卻並不衝外圍,只向被圍困的殘兵馳走。

    “不想一人逃,怎麼都得殺敵百千,餘者皆盡忠竭誠勇士,也不想丟下一人!”

    回馬重入戰陣。莫名地,心裏恨意難消,卻浮現士衡那天懇切地一跪,言道人心向背自今日始,還詭計重重,讓自己把這話刻骨銘心地記住。

    初陣必要立威,死都不要狼狽退走,這是贏人心的必須一步,否則萬千威嚴將無從攀求。

    “好,願隨殿下死戰。”劉淵跟上,吼聲帶動呼嘯聲一片。

    拼殺再度展開,刀砍劍戳骨崩肉裂聲刺耳,喊殺夾雜着哀嚎痛呼,淒厲慘烈。

    衝鋒陷陣,司馬穎腦中卻冷得澄明,不遠處,太行巍巍,黃河滔滔,他在爲這山河奮力,重重疊疊的阻礙和壓制,將以奮發雄起掀翻,讓其在血火中粉碎掉!

    盧志在絕望中擡首,見司馬穎直身在馬背,從容不迫揮劍,隨身邊的人馬遊走截殺,最是偉岸英武。

    他神情上慣有的不羈和肆意收斂掉,目光變得深穩,在鋪天蓋地的打鬥中,透了種異樣的,彷彿置身事外的冷厲和雄渾。

    他不一樣了,盧志心想,這二三年的風雲翻騰,終使他在血中被淬鍊出。

    震地聲更爲山崩地裂,轟響遙遙迴盪在山河間。霎時,戰場轉折,大軍雄雄漫進,盧志不可思議地看到,軍陣間揚起成都國旌旗,上將羅尚一馬當先,似船隻撩起水波,帶着奔騰的援軍猛衝進了陣中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陸機順牆沿走出平昌門,洛陽大亂,他拽着戰報無人可問,只好踽踽而行地,獨自摸出了城。

    春草茂樹的清潤,被火燎味攪亂,城中舉火,猶如白晝。齊王大軍正充斥各處,洶洶地搶奪佔領,預示新一番的殺戮清算將至。

    城外才見圓月在天,幾近滿月,蒼白的月光籠罩住周遭一切,泠泠生寒,使遍體染寒意。偶爾夜鳥驚飛起,寒鴉聲聲的,陸機抱上臂,在一片清冷中,想不到有怎樣的遭遇等着自己,怎樣的嚴酷厲烈也不可知。

    但越到危急時刻,越能感受到內心的平靜,不知從何時起,能心如止水地笑對風雲,再大的生死考驗,只淡然處之,心緒絲毫不被情緒擾亂掉。

    風過呼嘯,身心冷靜着,想到戰敗不等同身死,司馬穎險中求生無數,保命尚能東山再起,只不過錯失這局,只不過自己犯下讓他難以原諒的錯……

    可天命無常、風雲難測,刀劍森冷無情,戰報帶着血腥,萬人之死確鑿無疑……

    憂心卻揮之不去,一時胸悶難忍,陸機走着走着停步,拽緊了手腕,止息手的顫抖,等眼前空蕩蕩的茫然過去。

    爲大業風刀霜劍不可免,赴火蹈刃、死不還踵是該承受的。一切是理所當然,何況自己苟延殘息,大不了爲人殉死,也算是給誘導這次事敗贖罪。

    可如此,不依不饒地頑抗掙扎一場,到頭來空茫茫功業聲名俱泯,還真是可悲呢。

    想得通透,就突然間想笑,反正左右無人,難得肆意地笑一場。自嘲的呵呵聲逸出嘴角,有點如醉似狂,卻猝地被轔轔車馬聲打斷。

    “趕走我們,你安心了吧,還自個偷笑,”顧榮翻身下車,看陸機怪異,上前一攔,“我半路折返了,就不讓你安心,快別笑了。”

    “就知道打發不了彥先你,鄴城不願去,回吳郡無妨,大軍已進京,路途無虞,只是洛陽斷不能入,已殺機四伏了。”失魂落魄回顧榮。

    “那先生你走嗎?我跟瑾公主回來,是定心要跟你同進退,”顧榮堅定說,屈膝半跪,扯緊了陸機衣袖,仰視上顫聲,“是相依多年,何忍死別。”

    無語中眼溼,陸機不好答,也不好扶起人,手足無措楞着,想起江東時叔父亡身的那晚,他初識顧榮,同樣見他去而復返過,而所有的家人,都未曾離棄他,冒死相救。

    恍如隔世,但同樣的血淚慘然也隱隱感受到了。城堅如鐵,郊野蒼茫,刀劍的嘶吼迴盪在耳,陸機看到孫瑾下車後朝他走,眉間的愁急是催促,但他明示着搖頭,還沒等到確證,不想就此逃命,太不甘抗爭一場後,仍是一無所有的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城門忽地涌出一大股人,擠擠攘攘過後,就散開了大步奔逃,看樣子是羣王公貴子,身着錦繡,卻衣衫不整、發亂簪斜,身上的玲瓏珠翠也掉下不少,後面追趕的兵士貪心撿,才腳步慢半拍,讓這羣被打劫的多走逃幾個。

    “趙王大逆篡位,你等宮禁出入,無動於衷,是附逆奸賊,跑也難逃死罪。”一領兵頭目大聲喊,舉箭就射倒了三四人。

    突生變亂,顧榮趕緊推陸機到道旁,借城牆影避人耳目,誰知看着越演越亂的城門,陸機忽不知好歹地高嘆聲:“真是欲加之罪。”

    “株連報復,治軍荒唐,看來還沒得權,齊王就在走趙王覆轍。”居然站出了繼續說。

    好在兵士只是追逃,洶洶涌涌一陣過去。顧榮抹把冷汗,卻看到有人靠近,一少年一長者,寬袖博帶並沒亂,那少年似乎腳傷,被攙扶着緩步走,他們走在大軍後面,所以還沒有被人追逐到。

    “宗室長者,盡皆如此,骨肉自相殘殺,看來晉室氣運將盡。”攙扶者像是下臣,走近了應和陸機。

    哀嘆,卻說得振聲,陸機和顧榮就齊齊看過去,見那少年從袖中掏出方印,翻過面呈上,拜道:

    “在下琅琊王司馬睿,雖宗室疏屬,也尚惜性命,願救祖宗江山,盼借車馬一用,日後定當恩謝。”

    少年意氣撲面,陸機看他清秀容貌,眼神卻銳利又沉穩,他借月光打量印,想起亡國前的一戰,他渡江遊說琅琊王司馬伷,也是這般少年時,就笑意道:“這印我見過,故琅琊王鎮守江東,曾有一面之緣。”

    “祖父早逝,不才繼王爵,”那少年說着低下頭,羞愧似的看旁邊人,“先祖英跡,領萬軍征戰,大概不想後輩只餘長史一人,如此倉皇逃竄吧。”

    這愧疚相似,狼狽滿身,想父祖功業時無地自容,陸機沒來由地一陣好感了,正準備說時,被顧榮搶先一步:“有人不想走,反正這車馬無用,借予你們吧。”

    “說過,同進退,沒車馬,那就一道不走了。”氣呼呼對陸機一句,顧榮轉頭去讓出車馬。

    少年人俯身要道謝,陸機卻先一拜:“貴人當成大事,來日方長,不過車馬是去鄴城的,若是無處可避,那裏不妨一去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鄴城將與洛陽對峙,曹魏舊都,山河險阻,待不了洛陽,求功業是該去彼處,”在旁的長者回禮道,“在下王導,謝閣下高義了。”

    夜中,馬嘶車響到底驚動人,走逃的蹄聲更急,車輪碾壓飛塵起步,就有甲兵嘶喊殺將回來,攔不住疾奔的車,立時把陸機幾人團團圍攏。

    “放走戴罪王公,先押回去,”爲首的吼一嗓子,又對走得沒影馬車撒氣,“跑也難逃死罪。”

    陸機懸起的心稍放,看來還有辯解餘地,但猛地被刀逼上頸,狠勁的反押,使手痠麻全然動彈不得時,頭觸地時,聽到人驚叫聲:

    “逮到趙王餘孽了,我中書省見過,他是趙王親信,孫秀一黨,更是難逃死罪。”

    “被義兵逮到死路一條”,陸機苦笑,想真是被自己說中,但有意無意地,自己把自己陷進去,死路,也想找齊王周旋,去等到確證。

    “不過車伕僕婦,放了無辜的人,”留戀看眼顧榮和孫瑾,轉頭斷定道,“我便認是趙王親信,自甘死罪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們齊王,不定不想我死。”被推聳時,挺身更篤定地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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