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無陰雲,日光白花花地晃眼。

    反正看去茫茫一片白,但耳邊很吵鬧,車輪咕嚕咕嚕,籃筐嘩嘩碰撞,密密的腳步,在塵土裏或輕或重的踏聲,衣料的摩挲和兵刃的碰撞,還有混成嗡嗡的竊竊議論,或許是有意屏蔽,一句都聽不清。

    在嘈雜淡下去時候,聽得到遠處有歌謠,孩童清脆地唱,無起伏的節奏尖尖細細:

    “趙筆齊板行詔書,宮中大馬幾作驢。”

    “城東馬子莫吼兇,比至來年纏汝鬃。”

    逢大亂就有編出的童謠,權勢的興衰民間冷眼在看。眼下說,宮中帝王蠢得像頭驢,大權被趙王、齊王接連搶到手,住城東的趙王司馬倫,顯赫至極又一夜身死,真是夠讓人唏噓諷刺的。

    附逆餘孽,營營小人,陸機想,光天化日下,自己就被人們這麼冷眼看着,指指點點地冷漠評論。

    以往,這些可恥還會使深夜裏驚醒,如同銳利的爪把心抓的稀爛,不自覺的發出呻//吟聲。但而今不算什麼,行屍走肉般地習慣,恥辱都不值一提,迫害和刑拷又能怎樣?

    玩火自焚,終有一日。這是攬下亂政爭鬥,去斡旋權柄、叩問天命的必然懲罰,一向如此。京城遇見的張府君、潘安仁,和更早的父親、叔父、兄長,自己和他們一樣,凝視着白刃,無可奈何地徘徊生死,不得不接受最慘酷的下場。

    可終不想屈服天命,想拼上一切賭一場,生死、成敗、榮辱,何足惜!

    可再難以想下去,全身僵硬,氣息頓止,喉間焦渴得不行。

    ——俯看周圍,像是一圈圈發白的塵埃,在燥熱裏蒸騰出各種味,牛馬、草屑味,熱汗混着泥土的體味,夾雜着令人作嘔的血腥、腐敗的惡臭。無聲息的屍體離得近,一陣陣地陰慘慘瘮人,像把胸口撞開個空洞,烈日下全是止不住的寒。

    於是意識又飄忽,腦中嗡嗡響,如被巨大的重物緊壓,想掀翻推倒,肢體卻一動也不得動。痛感大概已麻木,痛與不痛全沒法分辨,能動的,只有難耐地仰起臉。

    垂髮縫隙裏,一道割裂的,湛藍湛藍天空,漠然無情地藍,經久未變。這麼看,如同曾見到的,宮城化爲灰燼時,燃盡了的灰煙飄浮到半空,流成的一條黑的河流,襯得被割成縫隙的藍,無比慘淡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說話聲,像溺進水中,聽聞到岸邊模模糊糊人跡。

    “要他死嗎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還是即刻死了的好。”

    “怎麼這麼說?”

    “外傷慘重,風邪侵肢體百脈,目下青者,不可復治,活着,是生不如死。”

    “醫者當所有救?”

    “這症身體盡痛,耳目驚悸,到魂志不定,脊強而直,成痙痹之症,氣息如絕,狂言不可名狀,緩則經久而死。其間苦人多不能忍,醫者本憂恤之心,亦不忍見。”

    “名賢治病,護惜身命,一心赴救,怎麼能殺生?”

    “藥石左右無用,真不如毒丸一枚,還能解苦楚。”

    腳步聲,門扇吱呀了下,幾乎分不清遠近,響動是空茫茫迴音。

    想循聲音再聽點,稍一動後,觸感粘粘的,被冷汗濡溼,有血滲透,身體像被支離破碎了,再勉強湊攏,全支使不動。痛覺似乎恢復,銳利的痛楚刺入全身,呼吸都覺艱難,得竭盡全力忍受。想聽到的話,真覺生死在這摧筋拆骨的巨痛前,顯得毫無意義。

    淡淡黑影,晃動的面容定住,陸機從輪廓辨認出是嵇紹,還有縈身薰香味,思想前後,勉強對眼前的重影一笑:“生死於我無謂,延祖你不該爲難。”

    嵇紹似乎喫驚,往旁躲閃,像喃喃自言道:“你不能死……”

    “城門受杖殺,又懸之示衆,齊王嚴懲我至死,延祖你能救到幾時?何況……”

    想嵇紹意思,又覺猜不透。四周極靜極靜,空間有似曾相識感,陰暗和木黴氣不散。

    其實痛不欲生裏,是自己在爲難,沒有積年累月地忍受,意志稍稍一弱,就將徹底淪入昏茫,卻萬不能自棄,這麼生無意趣,想靠他人決定來定生死,也是理所當然吧。

    “你沒那些罪,不該受極刑,殺一無辜而取天下,仁者皆不爲,”嵇紹鄭重,但說得顫抖,“只是御醫善言,我視你作友人,能順你意,你要是無望,我能替你結束。”

    決定又拋回來,還真是無望:“你好矛盾,不只是,狠不下心毒殺我,還有齊王不想我死,對嗎?想起來了,我罪與無罪,你辯解過,齊王早已不計較,他在乎的,是我有用跟無用。”

    “否則,不會留我這麼點生機,還使你督御醫來救,”倦累襲來,眼撐不住閉上,“我倒是想一死了之,但又想想,死會辱了延祖你使命吧。”

    昏沉得很,但儘量說清楚,重影恍恍惚惚,憑感覺轉向嵇紹,覺出了他的一點愣怔,身影慢慢在滑跪。

    等好久,感到雙手被施力,有滴溫熱的水打了下,嵇紹的聲音更朦朧,帶一絲強忍的質問:

    “你看出了,那我也看出,你嘴上說,但內心一點不想,你沒有無望,士衡你看得清你自己嗎,事到如今,怎麼還能思及這麼多,你心裏惦念是有多重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猜對。”想到嵇紹已經瞭然。

    “是,齊王要把你當人質,要挾成都王退兵,你想到了,你想一死了之,想成都王不受威脅,但又怕他衝動行事,哪裏是顧慮我使命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是猜對,”抵擋住昏沉,冷靜想,“我既生死難測,成都王該還不知情,不然這裏不會這麼平靜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把你私下交過去吧,避開齊王,成都王會護你。我的確是有使命,想着朝政安危,但還有其他周旋法,”嵇紹重重地說,話聲果決,“在你生死前,使命便不值一提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,不想見成都王,成都王受齊王牽制,有那份盟約,只因我在鄴城打壓他,還打壓過他很多次,我如此,權當贖罪,爲難,就自生自滅好了,不想再煩擾他。”斷斷續續說完。

    “士衡,你看得清你自己嗎,醫者猶生憂恤,我也不忍見,都想要毒殺你,可你不是無望的,就只能這麼成全你了。”

    嵇紹俯身,脫口而出重複着,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勸。

    “要你成全我不見他,”陸機擠出最後點力,把嵇紹反握上,然後目光茫茫然發直。嵇紹就見他慘白臉上,浮現點似笑似哭的表情:

    “仰日月而不見燭照,臨風塵而不得歸宿,觸目萬恨呢。寸陰將逝,慷慨在此一訴,延祖你聽到,也就夠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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