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行已遠,野曠無人,哀風刺骨地吹,嗚咽低迴着,份外地冷。

    茫茫松柏間,墳壟累累疊疊,霾雲遮天蔽日般厚,素衣緇服上都是寒霜,像在至暗至沉的深夜裏。

    “中原王朝正統,衣冠所在,你想憑心性前去嗎?”

    陸機從跪拜中擡頭,見陸抗肅重地坐在前,霜鬢頹容,帶着渴盼和催促,冷靜又真摯地問自己。

    “不要,也不想,滔滔亂世,萬般艱難,中原何嘗是樂土,只是更兵荒馬亂的戰場而已。”

    絕望地答,步步朝廊柱後更暗的地方退走。

    卻被瞪視着逼上,陸抗更悲慼地勸:

    “可這裏將異常慘烈,徹底敗北,你該抽身,該心志強韌,凜然投身到另一事功的?”

    “不,只想了餘生於故土,想就此一死,父親爲何不帶我走,爲何不允准我?”

    周身被凌遲,在地上翻滾着哭求,轟烈的戰聲響在耳,陣陣吶喊、金鐵的齊鳴在腦中炸裂。

    天塌地陷裏,雷鳴侵身,暴雨透骨,巨石和洪濤滾滾壓砸而至,是上天所降的嚴酷懲罰嗎?

    “父親,天道殘酷,有無盡的苦難,匡亂世反於正,是天意之事嗎?爲何曾這麼教導我?有那麼多的阻礙、災禍、慘痛,你們都半途而死,爲什麼我不能?”

    被冷冷打量着,在抽筋剔骨的激痛中求:“這天意太苛刻,只能身死以求掙脫了。”

    忽而烈風浩浩,粗暴而狂亂地涌進,瀰漫着的陰寒鞭打周身,鬼氣繚繞,魑魅在咫尺蠢蠢欲動,無垠的暗黑在腳下鋪展開……

    ——即將被拉入的恐懼,比任何一次更強烈,原來是這樣不堪忍受的……

    “害怕嗎?”幽幽聲懸在半空問。

    “怕,很怕……”雙手緊握,瑟瑟發抖,大喊出聲,可恐懼在驚叫中稍退,又浪潮般地狂涌上來。

    “你們怕嗎,爲什麼要挑起那天意,被那天意一步步逼迫到死?”

    退無可退,推開漫上身的黑沉喊。

    但靜寂得淒涼,無聲無息,得使勁忍着鋒刃般冰冷的暗,到一點氣力都沒時,知覺淪陷,半空的聲音才又響起:

    “不過是專心一致爲所信奉的事,成敗禍福任由天意,並不值得去顧慮。”

    迴音把茫茫然的知覺反覆震盪,意識被透骨的寒冷激出了一點清明。那言辭似迴應,又似撫慰,無處不在地響起。

    “天道幽遠,人事可爲,你怕了,帶你到幽冥,你要自己走出嗎?”出現了父親的溫煦聲。

    “無能爲力,”試着邁步卻無比地艱難,搖頭拒絕,“走不出了。”

    聲音忽如風般中斷,寂靜了一瞬,又迅猛刮回,氣息陡變,感到衣襟被扯開,被掀起又重重跌落:

    “你罪跡累累污名滿身,想一死以避之嗎?如此有負父祖、有負家譽,你有何面目到此幽冥?”

    “生得其名,死得其所,士衡你做到了嗎?”

    聲音鋪天蓋地地圍逼,耳中轟響不休,身心震顫,抱頭緊縮都沒地方可退。

    聲音不依不饒,往腦海中鑽更深,尖錐似的磨探,把血肉攪碎,越發劇烈,再緩解不了,只得撞向一切可見的堅實處。

    ——粉身碎骨便好,爲什麼這般不放過我?

    ——昊天不弔,胡寧棄予!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“我等着你。”

    置身於一片密實的黑暗,黑得如此徹底,萬物變虛無,但有淒涼而悠長的一聲,斷斷續續地響。

    “等我作甚?”形單影隻着,悲哀地問。

    “等你來討債,來殺我呀?”

    嬉笑聲討厭,挑釁着答:“是,日思夜想殺你。”

    “撒謊,口是心非,可知,我還等你歸心,等着你,爲仕進入洛陽,來找我。”

    身在往下陷,離那張說話的面孔漸遠,陷到旋渦似的水流中,身不由己地迴旋,變得眩暈,頭昏眼花得辯不清事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,做不到。”迷糊着脫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不行,必須來找我,我恩義那麼多,你想都虧欠掉嗎?”

    水中灰濛濛冷颼颼,這是嚴厲的命令、喝問,不容拒斥,和四面八方冰棱般砸身的水一樣堅冷,被在水中推聳,溼透了,自從滾滾激流中嘩啦一聲拎起。

    溺水的窒悶稍減,眼裏水光漾着,水流蔓延到滿臉,一陣透亮透亮,似看清眼前人,不由得沉慟地問:

    “爲何找你?”

    “恩義多呀,你捨不得我。”話聲誘哄。

    “泛舟江湖,與你安好度日,你可願隨?”被握牢緊擁,一丁點暖。

    是想被抓牢,離開沉向水底的陰森寒冷,水沉沉重壓着難受得不行。道義、使命、家國,隔着巨大無邊的水勢,全成蜃樓般縹緲,即便深紮在心也被浪濤搖撼得晃動。

    就無措地哭,無措地反握上拉到的手:“是啊,願隨,求你一救,求你。”

    手卻被猝地甩開,身被推離,猝不及防後仰,急速地下墜,崖壁千仞,峻嶺孤懸,深潭裏怒濤翻涌,巨石鳴響,下墜得砸落得身碎裂,血肉模糊中聽到千仞之上冷冷聲:

    “騙人,看透你了,夠狠夠絕,再不信你。”

    “別這麼報復我!”絕望大喊。

    那面容就驀地放大,猙獰、扭曲,咬牙切齒,遮天蔽日地籠罩下來,在咒罵自己:

    “承認了,那你是罪大惡極,死不足惜呀。”

    天地、山巒、江河也隨軀體一點點碎斷,碎斷着放肆地哀嚎痛哭泣不成聲:

    “你處死我,挫骨揚灰也行,別記恨我。”

    “恨,不會饒恕你,死也要追趕你,”惡狠狠的聲響,直直灌入心胸,“痛恨你入骨啊,士衡。”

    怎麼就是不想碎掉,拼了命要彌合破碎的一身,勉強粘連起分離的血肉,要完完整整地迴應那撕心裂肺的惡言……

    懵懂無辜睜眼:“我有那麼可恨嗎?章度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正堂五間闊,重檐深長,簾幕高攏,天關堪堪停到最左側一間前。陸雲靠着黑漆大柱揉腿,盧志來回踱步地揩汗。門扇閉得一絲縫都不透,還有二重鐵欄,冷麪森森地橫亙遮擋。

    “江記室回去吧,我二人守半天,裏面的是毛都沒露根。”

    陸雲無精打采招呼,對着摟一堆文書匆匆來的江統。

    黃橋危難時投效,陸雲被闢爲右司馬,江統闢爲記室,可惜主君成都王轉瞬敗退,窩回鄴城還不思進取——經常議事到一半跑開,三天兩頭見不着人;蹤影神出鬼沒,但總能在正堂側間找到;動輒的失魂落魄、喜怒無常,也全繫於那側間裏關着的人。

    ——說是關押囚禁,可愛護小心衆目睽睽下做過,悠悠衆口到底難堵,流言蜚語傳成什麼樣的都有。

    “我向來直言,這裏也直言不諱,殿下本爲太弟,有儲君之尊,當立身以德,勤勉御下,”江統抿抿嘴,還是憋紅臉,拐彎抹角措辭,“把士衡當罪人,替他失意贖罪,日裏夜裏折騰,是太沒氣度,更失體統。”

    陸雲和盧志對看一眼,彼此瞭然,忍不住掩嘴笑,噗嗤噗嗤出聲。

    “殿下非太子,江記室自有不習慣處,”盧志走上前,知道江統曾任太子洗馬,頗帶尊敬,“想立德勤事,大略雄才,殿下倒不輸故太子,只一件上,任性、蠻橫、不可理喻,不能對抗,千萬得順他毛摸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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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新一卷總難找感覺,正努力尋找中呃~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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