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看無人異議,司馬穎安然走回座。對外必先安內——起兵打趙王前,臨時籠絡起冀州的大小官,但人心勢利,爲政一方的,趨利避害更是熟絡,他在洛陽推掉了名位,沒名沒分地退守回來,還傳聞紛紛,謠言遍地的,冀州一州上下,能歸順朝廷的當然不再理他。

    而且,朝廷三番五次政變,連帶地方州政混亂。據鄴城必據冀州,要起大軍,稅賦、兵役、屯田、流民等事,必須牢握在手整頓清楚,齊王強大靠齊地的富庶,要對抗上,必須乘這機會掌控冀州。

    冀州一州九郡,好在刺史李毅老邁,眼見敵不過,早跑得沒影。剩下的郡縣官一盤散沙,卷財而逃不在少數,是該帶兵去威風威風,把退守的根據之地安定下來。

    撫案沉思,一片寂靜,檐角鐵馬輕響,是覺得想漏了什麼事,視線不由自主地向左側看。

    果然見陸雲趨步過來,寬袍廣袖地閃過高大廊柱,他長高了,滿臉沉鬱,混謀士圈裏染上了些姿態,倒是又像了他哥幾分。

    “衆人不好說,在下就不顧了,”陸雲擡槓姿態,“想當初,殿下憑王位和勢力,在鄴城招賢,士子自洛陽奔走投靠,如今攬賢上百人,卻都無官無職、無功無業,憋悶失望呢,不定再過陣,就跟那幫郡縣官一樣,要離殿下而去。”

    當衆拆臺,陸雲靠着左側文官大聲說。司馬穎料這話不是他敢說的,倒是一點不氣,耐心地聽着,調笑他句:

    “我封你右司馬,長史參軍也封了幾人,官職功業得從長計議,哪能急於一時。”

    “急,官職功業,殿下給不了,自有人能給。且長史這類隨從官,能封個幾人,一大片虛銜長史,看着都替殿下寒磣。”

    知道陸雲要挑釁到底了,不過說得也是實話,司馬穎極力地忍,一臉和氣地聽他說完。

    “朝中無仕途,纔來找殿下求出路,司馬參軍就個僚屬,算不得正官,就拿我來說,想要有實權,主政一方,撫民安境,”陸雲走向盧志,眼神確認下,“州郡官不是走得多嗎,在場不少文士,懷此志者,豈不正好去填空位?”

    原來是要官做,司馬穎想這幫人求進路,的確夠汲汲營營心急火燎,當初,洛陽遇士衡和潘岳就這樣,求到命懸一線也不消停。跟武將要戰功類似,歸附的文人,看來也是不好打發。

    展顏笑笑:“行,那我巡狩時,依你們資歷,放你們到缺主政的郡縣。這有想過,但要費些功夫,只能說盡力。”

    地面就有暗喜的磨蹭響,大概真的如了文士們的願。不過,應着話落,陸雲更大聲譏誚:

    “不是費功夫,是殿下心虛,郡縣任命是朝廷的事,殿下越俎代庖,這麼自封僞官,估計又要被扣個反逆的罪,惹得洛陽派兵來剿殺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幹什麼?”

    司馬穎不耐煩了,似是而非,跟陸機如出一轍,且明擺着是陸機教他這麼做的,又是使心計來擺弄,惡劣死活不改。

    “掩耳盜鈴不好,是想殿下正視現實。”迎着振梁的怒吼,陸雲不卑不亢。

    “現實是我進退兩難,都是困境,正視上了,行了嗎?”士衡不好吼,拿陸雲撒氣正好。

    “正視上好的,就是彆氣急敗壞,在下有一策,困境可迎刃而解,只盼殿下聽得進去。”

    聽進耳彆扭,司馬穎火氣泄了,頹坐下去,愣愣看左側。前段跟士衡言語對抗,真的傷他心了嗎,安撫無用?如今跟自己說點事,還得這樣找人代言,這麼用盡心思試探?

    還是欺騙隔閡太深重,怎麼樣都平復不了了嗎?

    “當然,洗耳恭聽,太想聽你說。”直直凝視陸雲道。

    陸雲裝成被他哥附身,叨叨說完一通,背心全是冷汗,冷颼颼地鼓起勇氣,水到渠成說最緊要的:

    “殿下可用成都國秩,視冀州境爲封國,郡守改成內史,接連一州官屬,都由殿下任命,歸屬於殿下,這麼先從名義上,掌控冀州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聽得認真,想士衡果然是掌過朝政的人,要他從根底上爲霸業立名。名正言順,能避開反逆罪名,也能更好地鞏固勢力,安頓人心。

    ——只是,幹嘛避而不見的,想當面聽他說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日光白晃晃發虛,穿屋檐進內堂成冷淡的白影。

    司馬穎遮了下眼,把議事的火氣給澆滅掉。簾幕重重,陰涼涼的,蟬聲陣陣,他臨近這屋就起的幾分激盪,卻在燥熱裏難壓下去。

    士衡在迴避,在沉默,他有意爲之,他真心想如此嗎?順從他,還是阻擾他?病得沉重,那麼不堪一擊,還忍心按預想的,教訓他,讓他改改那惡劣?

    無能爲力,好容易捉到手,自以爲能掌控,可威脅無處不在,牽掛和顧忌太重,被壓得幾乎是匍匐,像在他腳下,戰兢地窺探,只能老老實實地屈從於他意志……

    可惡,憐惜和可惡在交戰,日中的光,打在鐵欄上晃眼,心裏的天翻地覆,就越發動盪,就融成了一點熱意——怎麼都好,對他的打算和意圖,原來儘可以燃進去,儘可以燒融,只在乎那點最熱烈的,想長長久久地守着他。

    ——先見一面再說,片刻不見,心裏才這麼亂得不行。

    “殿下留步,不想人昏亂難救,就不要進去了。”醫長趾高氣揚一攔。

    司馬穎驚異,這唯唯諾諾的怎麼一反常態,撞開人道:“他沒昏亂,清明得很,騙得了你,騙不過我。”

    “精神未散,卻病勢已重,命將難全,殿下昨晚言語過激,是什麼後果不是見識了嗎?”再凜然不屈質問。

    司馬穎震驚之餘,只剩詫異了:“纔跟士衡幾天,學得倒有模有樣,這口氣我熟,他威逼你說的?”

    醫長沒想這麼快露餡,但任務還得達成,一急之下故態復萌,軟倒地絮絮求:

    “殿下不聽,在下也無法,真的是不能驚擾,神思擾動,到氣上衝心,不得消散的話,會病篤而死,到時殿下就不要找小人了。”

    急得快哭,司馬穎算是信,即痛心得麻木,白色亮光彌散開,什麼都化虛影,虛得他頭昏腦漲,嗡嗡聲灌耳,一時只覺不像在此世間。

    刻意不想的事,不得不面對,隱隱懸在頭的恐懼,現出了猙獰的輪廓,在如此沉重的斷言前,世間皆化虛無,愛憎恩怨也無謂了,還能再計較什麼!

    “太可怕了,見他一面就好,”愣怔着脫鞋履,“我一點聲都不出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想知道陸士衡所想,又不便去問?”有人從正堂走近,“我倒可以一說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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