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冀州士子,文武官吏,都是被強逼着歸附,要成都王離心離德容易,殿下派出的探哨,我安排人接應好了,成都王難殺,但殺他身邊嬖寵,激他反亂,倒是輕而易舉。”

    冀州刺史李毅站在大司馬府,面見齊王道。他從冀州逃出,看出司馬穎要奪他主政位,趕緊逃到京,投效司馬穎的對頭齊王。

    新漆的殿宇軒敞,刺史李毅振聲說,他雖老邁,但滿臉的老謀深算,突然的事變於他也不是壞事:冀州沒前途可言,剛好到京投炙手可熱的新貴。

    “這些天,沒聽說什麼消息,”齊王贊同點頭,又疑慮起,“成都王搞過不少動亂,反骨難改,要乘他狼狽退守,一舉制住他,若容他在鄴城做大,便不好辦了。”

    “並非沒消息,聽說成都王在州境巡遊,撤換郡縣守令,看來是要自立爲王,殿下更該提防上,怕他再發動冀州,舉全境之力進軍洛陽。”李毅繼續攛掇。

    齊王悶着不答,但堂內有了不少議論:新建的大司馬府,宛如朝堂,百官奏事,文書直遞中書門下。此時朝服之士濟濟,想這專權的霸王也被牽制了,趕緊抓着由頭進諫。

    “宗室骨肉,當無纖介,如今成都盤桓於舊魏,河間樹根於關右,各統兵馬,處要害地,而殿下獨掌京都,專執大權,進則亢龍有悔,不如退而委權,和睦親族,冀此求安。”有怕事的文臣壯膽勸。

    “高亢可危,貪權致敗,昔賈后、趙王殷鑑在前,殿下該思功成身退之道,委重河間、成都二王,歸於藩國,纔可免於禍亂,保全性命。”有人說得更嚴重。

    “不如京中諸王,皆遣歸國。自元康以來,疑隙構於羣王,災難延於宗子,非諸王不善,事勢使然。今殿下克平禍亂,安國定家,當思久安之法,不如使成都王爲北州伯,河間王西洲伯,殿下自爲東洲伯,各統王侯,夾輔天子,擅興兵馬者,則共伐之。”有人直接提議了。

    齊王撫案環視,極力剋制住怒氣,這朝堂他一點都沒掌控,表面的專權,不過是形式,誰都能勸他辭權歸國,勸他跟二王息戰,勸他安守本分,拿禍敗威脅他不可篡天子威權。

    ——就像是什麼人,躲在後,像是一無所是的天子,卻隱隱控制了滿朝的人。

    “漢魏以來,王侯自京師歸國者,沒聽說過能保命的,”齊王一步步下階,點剛纔出言的,“所以,你們不是規勸,是謀害,陽奉陰違,深藏禍心,就該像那些奸逆,拉去閶闔門外斬,懸屍城頭示衆。”

    殺戮最能立威,齊王在堂中走,看所經過的人紛紛跪求,再沒敢說一句的,剛得意起,見到嵇紹立在堂首,凜凜地分毫未動。

    “來人,拖剛纔出聲的三人走。”冷冷吩咐,猜到嵇紹在這幫朝臣裏的作用了。

    “殿下,存不忘亡,《易》之善戒也,願殿下莫忘趙王時禍事,殺戮召怨毀,唯修身立德,謹言慎行,纔可保長久。”嵇紹站出阻攔。

    “又勸?拖去斬的人是不要加你一個?”

    “臣以爲,三人不該殺,他們說得甚是。殿下激成都王反亂,未必能贏過他,成都王贏過趙王,此番激憤之師,籌備萬全,也能贏殿下,而且,他再沒任何顧忌了。”

    齊王一怔,腳頓住了,他聽進了勸。

    “不該激成都王的,他大軍未動,此時委權,殿下還能安然在高位,戰事若起,成都王若聯合河間王,殿下就是趙王的下場。”嵇紹重重強調。

    “兵戈紛亂,猜嫌叢生,骨肉之禍未有如今者,而邊陲無備,國中交困,殿下不恤國體,只想與諸王自相攻伐,要是四夷乘虛爲入,中原生變,殿下何來權,何來位,何能保命?”

    齊王被問得退兩步,喏喏解嘲:“他們要能像嵇侍中勸,也犯不着我起殺意。”

    嵇紹就拱手道:“那殿下聽進了,與其詭計暗算,該和睦於成都王的,他尚欠我份恩,我願出使鄴城,使他不生兵戈之亂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嵇紹走出正堂,聞見旁側有淙淙的琴聲,清風流韻,穆穆逸響,他恍惚了下,有點怡悅、和澎湃,同樣音聲聽人彈過,就如見其人似的激動起來。

    “陸士衡所教嗎,”走近鼓琴者,“你奉他爲先生,果不其然。”

    檐下坐的是顧榮,自顧自繼續拊:“不及先生一二,更不及嵇侍中雅音。”

    說得怪異,嵇紹心中有感,搖頭笑笑:“話中有話,你在諷刺我二人,攀權附勢,以音聲求上位。”

    “嵇侍中通透明敏,也果如我先生言,”顧榮站起行禮了,“他渾噩取敗,就不說了,嵇侍中妙曲勾齊王,又棄之不顧,累得我這參軍,天天仿你彈,倒成伎樂之屬,以抒齊王渴慕。”

    “哈,”嵇紹忍不住笑,也做個順水人情,“那是難爲你,想起來,你說爲救士衡應的齊王招募,憑這事立足大司馬府,想必委屈,那我邀你入門下省,居三品侍郎,如何?”

    顧榮不言不動,嵇紹再俯身拜:“真心邀,士衡不知生死,如此,也彌補下我想與他同朝的遺憾。”

    嵇紹俯身對地面,眼裏漸模糊,在中書論國是,門下省作君子談,是此生難遇的快意事,與陸機氣性投和,彼此相惜,可惜斯人憔悴,一去不返。

    “哈哈,”正泫然,顧榮忽一陣狂笑,“晉室卑矣,禍亂不止,骨肉相伐,都大廈將傾了,值得投效嗎,侍中方纔正堂言明,已看得清,又何必邀我入局呢?”

    猛一拊弦:“對上位沒興趣,人生貴適志耳,富貴何爲!”

    嵇紹沒料到,被冷水潑頭,就楞在場:“你跟士衡,到底是不一樣。”

    “不想上位,但別有所求,侍中既覺欠我,把我從這府中帶走,一道赴鄴城吧。”顧榮冷靜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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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豆型燈兩三盞,火光搖搖,把帷幔後照亮。

    司馬穎不由分說挾住陸機,照舊掐他下頜使擡起,要對視入眼,可擡起的眼茫然漠視,似被痛苦熬幹了淚,空洞無神,對周圍的一切,像是無知無覺。

    還乘他一不留神,埋進肘彎再不出來了。

    肘彎承着微重,懷裏人伏貼,司馬穎卻感到了實質的打擊,一絲一毫的觸碰,都烈火灼心似的疼。他捏好陸機手腕,小心翼翼,眼前是方纔的詭笑和陳詞,越想越不可置信,那火已燒得痛不欲生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算無遺策嗎,不是玩人於股掌嗎,還以爲很厲害呢,原來就知道自殘,”止不住地要訓斥,“幾次三番了,愈演愈烈啊?”

    懷裏就嚶嗡兩聲,埋得更緊,犯錯似的不敢面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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