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過雨,路上泥濘,車走得慢,軲轆軲轆慢慢挪。斜斜的風颳着細細的雨絲,絲絲縷縷滲進車,連帶灰濛濛光,夏秋之交,不算悽風苦雨,也是涼意襲人。

    司馬穎把陸機裹的嚴實,但還是覺得薄薄無重感,他只能聽輕淺的呼吸,一句話也說不上。幸而心滿意足感還未散,他身體把涼意抵擋了,他的撫觸能進到士衡內心平息他,眼前的安然睡着,是層層風波後,賺來的來之不易的依賴。

    可惜依賴被打斷。嘴角剛露笑,便馬嘶聲起,車隨後驟然停,馬前一排蓑衣斗笠者擋路,面目不露,看着黑黢黢的不懷好意。

    司馬穎哀嘆聲,想掩人耳目送走士衡,帶的護衛不多,沒料半途出事,他不得不挪身放下人,附耳細語幾句,然後持劍躍出車。

    蓑衣者也走出一人,穩穩踱步靠近,在劍戟下倒不閃不避,擡頭之際,司馬穎惱得持劍逼上,忽看出是六哥長沙王司馬乂。

    “賊匪似的,嚇我一跳,”收劍抱怨,“搞什麼神出鬼沒,好歹你也堂堂親王,堂堂正正去我府上不好嗎?”

    “你府上耳目多,去不得,”司馬乂擡斗笠喘氣,“半夜三更出沒我府,你不也幹過,彼此彼此,就不消多說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笑迎,想與這六哥一向熟,也一向在同一陣線,倒是不拘什麼,只是話裏有話的招呼,讓他感到司馬乂有要事——如以往的,翻雲覆雨的事。

    離洛陽前一夜,他在太廟見到司馬乂,被勸當太弟監國,直接取天下,那勸的急切和肅然,至今還留司馬乂臉上,想是意圖未泯。

    不過,他們一直蠢蠢欲動,想爭想奪的,不正是那天司馬乂點明的王業嗎,先祖靈前,成使命一般,不容推脫。

    “你不來,我也想找你。”司馬穎瞭然地使眼神。

    “是啊,我久等不到,想章度你怎麼這麼沉得住氣,”司馬乂默契着,“你爲一人退軍,眼前齊王卻侮辱他、暗殺他,冀州刺史李毅逃到京,篡謀黨羽要攪得這裏天翻地覆,樹欲靜而風不止,章度,沒想反擊嗎?”

    司馬穎看這個以前總躲在身後的六哥,而今成了站他身後,不斷聳他向前的人,都有點懷疑自己過得退回去,不思進取還要人來推聳。

    但剋制住答:“想,但進軍事得謹慎,不是說做就能做。”

    雨越掃越急,司馬乂見有人撐出傘幢,司馬穎明示着不拒絕他,就再添把火:“要我沒猜錯,車裏是曾經的陸中書,你想把他藏起來,好生保護,你從封地到洛陽,就費盡心血地追逐他,但而今保護不了了,他招惹太大,齊王還會不遺餘力地對付,會不死不休的。”

    傘幢遮住兩人,司馬乂摘斗笠後,眼神畢現,火星哧哧,殺氣騰騰的。司馬穎已看得同燃,心火被撩起,字字咬牙:“那你說,怎麼拉下齊王,得儘快,一死絕後患,我願盡全力。”

    司馬乂對着殺氣眼神,笑了笑,覆上那手,暗戳戳:“曾計劃過,你我最初帶進京的兵,不是被趙王收編了嗎,趙王敗後,我拉攏了三千人,都有經驗呢,能仿效趙王殺五哥、殺賈后事,進宮暗殺齊王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孤掌難鳴,要城外大軍響應,逼齊王不能兩顧,他主力出城,京中空虛,暗殺纔好成事,齊王一死,把握好時機,洛陽便不攻自破。所以,還需章度你出兵,要不然我三千人被圍剿,就是白送死一場。”

    “這法不錯,跟你配合,能出兵而不戰,”司馬穎收回手搓搓,動了心,但知道事總沒萬全的,“就一點擔心,六哥你最怕兵革事,被我笑膽小如鼠過,怎麼有勇氣這樣做了?”

    司馬乂又笑,自嘲似的:“不明白嗎,自從五哥死,我爲保命,躲躲藏藏做鼠輩,屈辱、難堪啊,無時不刻不擔驚受怕,那不如搏一場,再不用做鼠輩。”

    楚王司馬瑋死,司馬乂蟄伏在京,而他潛逃到鄴城,司馬穎想起兩年前這樁事,京中頻頻變亂,真的改變了很多人,也讓他幾乎認不出司馬乂。

    如他所言,性命和權位的威脅下,還能有退守餘地嗎?

    “章度你必要進京,你辭權歸藩,朝中甚有讚譽,而齊王越親專政,篡權太過,都想把他趕走,這是順人心順大勢之舉,你再不要錯失這機會。”司馬乂幾乎躬下身勸。

    “看來六哥你已想好,行,這番我不辜負你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回拜,想到向齊王辭權,已讓司馬乂失望一次,他不能再沒骨氣地來一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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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到林中莊院,小徑無人,松竹掩映,半山空出一坡,臺基築起,前後兩進屋,亭亭藐藐的,修築倒也工巧,大概是曹魏時的離宮別院之類。

    中庭可見城中邑屋相望,遠看則有山林連綿,川澤迂迴,司馬穎正感慨不錯時,牆頭忽掉下兩片瓦,看出被人扒過,接着內堂迎面走出兩人,絲毫沒做賊的扭捏:“比殿下先到一步,在此久等。”

    “我還沒住,就被你們鳩佔鵲巢了,”司馬穎一臉黑,“我沒告訴外人,你們跟蹤的嗎,要不是,煩告訴我告密的,我去殺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被殿下一眼看破,是跟蹤,不過是跟蹤長沙王,順藤摸瓜摸這裏的,”爲首的是嵇紹,白衣染髒了,他就撣着衣袖直接說,“也聽到殿下要進軍洛陽,想來建言兩句。”

    “我偷偷出個府,就不停地招人來見,也都偷偷摸摸,原來是彼此敵對,不想對方知,”司馬穎歪嘴嘲諷,“就是沒想到,嵇侍中清雅朝士,翻/牆揭瓦這麼熟絡。”

    嵇紹不好意思撓頭,反正亂着:“不得不翻,要趕着說殿下與我有約,尚欠我份恩,說過不生改朝之亂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只叫我不篡逆奪位,我忠順得很,不會像趙王傻乎乎篡位,但齊王是我大敵,我勢必要除他,勢在必行。”司馬穎煩躁又陰沉,一幅不能惹模樣。

    沉沉喝退人:“沒得說,讓開。”

    嵇紹猜出幾分,他這麼抱着錦褥包裹的一團,手箍得牢實,小心關切,仔細看,關切的眉眼間露憂急,又有點若有所失的茫茫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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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猜到殿下是帶士衡到此,”嵇紹跟進屋,幫撥簾掀幔,“他看重你,你也未負他恩,真是君臣知遇。”

    “君臣個鬼,你們不是罵他嬖寵嗎,我就拿他當嬖寵,齊王是不想讓人再殺一次,聽聞嵇侍中也被齊王寵,來當說客就不怕我也殺你?”司馬穎慢慢挪身,一寸一寸地把人放下,口裏卻是咄咄地出氣。

    嵇紹被說得訕訕的,心知勸不成,司馬穎知道他跟齊王有瓜葛,雖然他並不是爲齊王,此時也無從辯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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