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陵城外一片荒野,水邊蘆葦飄白絮,秋草悽悽泛黃。齊膝深的草被踩塌一塊,有人坐個胡牀,腳擱木面,持馬鞭,指揮人擡物。船上的布匹物什,全被搬下來羅列,堆在草叢裏一一清點。

    陸機臉罩在兜帽裏,被挾持着下船,他透過風揚起的縫隙,看到江岸。被拖着走,全身無力,江岸太過熟悉,記憶紛紛涌上頭,但又模糊不清,什麼也想不起。

    倒是胡牀上坐的人,神氣特異:坦胸蠻橫樣、面有溝壑,是經風霜的褐黃,定定地,猛獸一般的堅毅眼神,讓他不得不注目。

    此人捻起遞上的印信問:“你們要透露什麼軍情?”

    “洛陽大亂,成都王爲爭權奪利,使南下的三萬軍退回洛陽,而荊州主政,也不及再派州兵征討,十日之內,這裏沒有對戰的憂患,”陸機擡高聲,“可供頭領思索去留之計。”

    “去留之計,勸降嗎?”胡牀上的人站起,聲音逼近,“別再裝了,你能騙他們,難倒騙我,成都王這人窮兇極惡不擇手段,大概是派個奸細來,誘我們掉以輕心,好被他滅了。”

    聲音斬釘截鐵,含仇帶恨,又果決得很,陸機靠着司馬穎,都感到他被那恨意衝得輕顫了下。

    “不管成都王是否來,你們爲亂賊無疑,”試着掀帽看,轉移話頭,“烏合之衆,盜賊之屬,無軍陣器械,靠劫盜爲生,洛陽一旦安定,遣大軍來圍剿,便又是場血洗江河了。”

    來人腳步一頓,停在半途,陸機就在心裏確信,更確信地揚言:

    “頭領本是將才,曾依山據險,抗數萬勁敵,而後故國慘滅,俯首歸順,鎮守漠北,輾轉交趾,有一方英名,”列舉着,指分財物的嘍囉問,“怎麼自甘做鄙事,自甘以強欺弱,劫貨殺人?”

    陸機認出,頭領是陸抗的故將吾彥,十多年風霜雨雪,面目已改。而且果然如他料想的,江陵是陸抗駐地,更容易,也定能夠逢到故人。

    不過還不能認,眼前敵意滿滿,千思萬想決定的勸服,不能因感情用事而出差錯。

    “你是何人?”吾彥問。

    “朝臣,祕書省見過將軍舊檔,故而知將軍英跡。”

    “朝臣來勸降,成都王真夠用心,”吾彥曬笑,“你知我過往,該知我不管賊名英名,都誓殺成都王,且無論他大軍來否,我都要趕去殺了他,要乘此時機,報當年他順流直下,壞我鐵索橫江之仇。”

    說着舉劍嚯嚯,佯狂起:“盜賊又何妨,晉室發配我這降將到邊疆,也是受夠了辱,守一通叛亂的交趾,還不如到此處當盜匪,肆意而行,使此生無恨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劍光閃到眼,司馬穎心裏打鼓了。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事又被抖出,仇怨難解,又叫士衡兩難。不過摟着的人不聲不響,好像一點沒爲難,他悶在自己胸口,半晌後,慢條斯理問:

    “殺成都王,肆意而行,是爲復立東吳?”

    “復國渺茫,但晉室動亂不堪,倒是能作此想。”

    懷裏一聲嘆:“當年吳主無德,天命不歸,雖忠臣孤憤,烈士死節亦無救。何況將軍投誠,是受陸公遺令,陸公一生用兵,首爲庶民安泰,曾憂民力耗損,無辜者死,不惜與晉軍議和。那麼,陸公征戰之志,仁德之心,將軍難道忘了嗎?”

    這話語重心長,司馬穎聽到這裏,明白陸機也是對他自己說,他不是沒想,而是想得糾結,百轉千回地拿捏不定。

    因拿捏不定,看着畫像,見到故跡,何止是傷感,不想復國,卻被提醒,他對着經歷了自認爲的背叛和自責,對着苦痛掙扎不已。終於,如此說服自己,如此平靜坦然地說了出來。

    司馬穎跟着嘆口氣,一直高懸的心,總算放下一半。

    “爲生計,因逼迫,爲盜匪情有可原,但歸入張昌亂軍,受朝廷對抗,使一城的人捲入戰火,便是白白送命。成都王不來,洛陽也會調兵不斷,你無復國謀劃,終是遊匪亂軍待剿滅而已。”沒人言語,陸機接着說。

    吾彥僵住,被訓了才反應過來,不由分說上前掀遮掩:“你不只朝臣,你是誰?”

    其實已經猜出,說往事能說到“遺令”的,不會有其他人了。不過事隔多年,面目有變,看到兜帽下,陸機氣息奄奄的,閉目不看人,遲疑遲疑,還是恭敬地拜下去:

    “三公子,”拜得悲從中來,一抹淚,“你當年未亡,入仕朝廷,原來是真,只是大公子西陵戰死,二公子就葬身在此江面,是再難見到。”

   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,司馬穎心道不妙,知道士衡再難剋制,把帽沿一搶,撇開吾彥將人抱起,氣吼吼:“既認他三公子,他不想露面,就別損他尊嚴,走開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司馬穎揮袖,几案上的碗砸落地,瓷片四分五裂,圓潤瓷色,裂成刺啦啦的尖銳,他小心捻起一片一片,再拼成個碗,手捧好放到案,也難免不成形——這是襄陽時,那醫長對他做過一遍的。

    “他怎麼了?”重複吾彥的話,無比嚴肅地,“如這碎物,再拼湊起,不堪一碰了,堪堪死而復生,即是這麼脆弱,受不得一點動盪。”

    想岸邊幾遭事,士衡還是動盪,千方百計護他哄他,還是讓他磕碰了,在懷裏嘔出血,然後人事不省,陷在夢魘,燒得昏昏沉沉,求醫問藥也不管什麼用。

    “他遮掩,不想以弱相示人,也是不想多提舊事,”司馬穎拉開吾彥,放帷幔擋住,起身直麪人,“他剋制滿心動盪,趕來規勸,更是想將軍少糾結前塵,別做無謂的反亂了。”

    回頭望眼,擔心無用,只能乘士衡睡着,把這頭領勸服,把他想做的事擺平,以免他再動盪,再耗心力。

    “不是,他身上是刑傷,他是被脅迫,被脅迫說出那些話。”吾彥地把司馬穎一揪,完全不信,匪氣洶洶咬牙以對。

    司馬穎無語,明明是自己被脅迫,簡直搞反,但被揪得仰頭,只得仰了脖子問:

    “你覺得,你們三公子能被脅迫嗎?他所言真心還是假意,你分辨不出?”

    吾彥慢慢放手,司馬穎搓襟口坦誠:“刑傷是京中所受,他行事太任意,我沒看好他。他病着倚靠我,哪是脅迫。將軍只是不敢信,士衡舊吳人,會勸你投誠晉軍吧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他入仕朝廷,他父親允你投降一樣,是知天命不可逆的,明智之舉。”再拍吾彥肩邀坐下。

    “不是非要反亂,當賊匪,”吾彥一平靜,臉上更滄桑,“漂泊無根,苦思故土,是被逼無奈。我歸降後,先鎮守西域,後鎮交州,蠻夷邊境,都是叛亂不斷,直到交州城被圍困,朝中全無支援,我跟副將戰到半死,心灰意冷,才逃回到故地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縮手進袖裏,想各處動亂,也是因京中權鬥,朝堂翻覆,沒人真正顧及,但眼前事先解決再說,能乘機問問:

    “逃到這裏,拉起多少人,有將軍舊屬嗎,你們跟那稱帝的張昌,是什麼關係?”

    “萬餘人,起初是舊屬,不過練練刀劍,懷念跟陸公在這江上征戰的時日,但後來州郡徵發人,稍會點武的,都被強徵上路,逃走的人很多,就集結起了萬餘。”

    “沿江各處,集結的也不少,只是張昌在江夏一帶稱天命,號召各處響應他。其實各處大都不相屬,不過荊州大軍幾次鎮壓,就紛紛搶佔城池,要借張昌口號,滅晉室立新朝,對抗官兵,”吾彥說着自指,“我也是。”

    “烏合之衆,看來士衡說得沒錯,”司馬穎聽得出神,敲桌案附和,“聽荊州刺史徐弘說,張昌自稱聖人,搞祥瑞,讓人都帶紅帽,馬尾作長鬚,跟漢末黃巾也沒什麼區別,跟這種人混,不會有什麼好下場。”

    說完才覺說漏了嘴,眼見吾彥掀案一躍,拔劍就指:“你又是誰?帶成都王印信,跟荊州刺史交通?”

    “我說我就是成都王,將軍信嗎?”

    司馬穎捏住劍尖,用力抵開,想漏嘴就漏嘴吧,遲早要暴露,麻煩不能留給士衡,舊仇深恨,得避開他靠自己處理掉。

    劍尖應聲而刺,力大又帶狠,直貫脖頸,司馬穎手顫,沒兵器擋,只能狼狽地後仰。眼看殺氣逼面,知道吾彥是不由分說要殺,這人不同於士衡,他只有戰場對敵的痛恨。

    後跌在地,想逃脫法,準備滾着躲開時,劍卻突然回撤,吾彥棄劍落地,果斷地不再殺,但殺意的餘息仍在。

    ——在這瞬間,背對着牀榻,卻感到了帷幔的微微鼓動。

    “我即是成都王,不殺了嗎?”不可置信問。

    “殺你不明智,召來更多軍來鎮壓,抵擋不了,何況十多年前我就投降,是不該計較太多舊恨。”吾彥低頭說,殺氣不再。

    “看來將軍可勸,江陵和荊州,平定有望。”

    這斷定聲,司馬穎欣喜回頭,果見士衡拉帷幔坐起,擲地有聲地說,他顧不得想,拔腿湊過去。

    “你走吧,你既不領兵,在這裏也是多餘,”士衡清冷清冷,“我想留下,想得到南境,得天下之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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