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抱歉,有負徐刺史之託,”陸機一步站出,面不改色地承認,“但平亂不能急一時,何況江陵城堅,壯士氣盛,即便三萬人來,也未必能平定。”

    人頭攢動,已成合圍之勢,精甲和長戟中,爆發出山呼海嘯聲,誓不放過似的軍威雄壯。

    司馬穎見眼看着氣急,氣得搶到陸機前,拔劍訓徐弘:“跟蹤我,徐刺史幹這事,我不講威嚴,不等於你可這般輕忽我。”

    倒是訓得徐弘忙不迭求饒:“不算跟蹤,殿下回軍洛陽,但平亂之事天天需戰報,催促也多,殿下不打,自然是我荊州得出軍,勉爲其難地來,不然,我這刺史也沒得做。”

    說得一臉爲難,但慢慢直起身,萋萋草坡上洶涌的軍士蠕動,徐弘側朝向陸機:

    “江陵城堅,卻自有破法,跟殿下在襄陽說過,由士衡你召出舊吳軍將,聚而滅之。首領被滅,餘下不過散沙,平亂就容易得多,眼下看來,是做到了。”

    徐弘緩緩聲,司馬穎聽着驚愕至極,目瞪口呆百口莫辯,都不敢看陸機的反應,囁喏着直搖頭:“我沒答應,也不是我做到,別栽贓我。”

    難擋劍拔弩張,唰唰唰刀劍出鞘的對峙。徐弘暗自下令,荊州軍層層疊疊衝上,刀戟軍鼓轟鳴,團團包圍,黑色洪流似的束攏高坡上的騎兵。

    圍中的百餘人迅速上馬,咬牙切齒,野獸般的咆哮迴應,頂着足以粉身碎骨的波濤,準備孤注一擲對戰。

    ——全沒一點回旋解釋的餘地。

    “徐刺史,殺了這些舊將,踏平江陵,你更不平不了亂。叛亂布在江線,血殺將激起義憤,還有張昌以天命爲召,你執意要殺,只會讓舊吳人負隅頑抗,越發羣起而反!”

    陸機站在兩軍交匯縫隙,大聲對徐弘吼。司馬穎看出陸機是完全忽視他了,忽視得讓人心寒,寒颼颼生冷顫。

    乾脆心下一橫,以行動洗嫌疑,舉劍架上徐弘,沉怒:“讓你大軍停下,別逼到士衡,聽他說完。”

    徐弘劍刃加頸也自顧自地不理:“對此城池,再三出兵,已死傷千人,不管能不能平亂,仇怨要討,連敗必須要轉勝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沒料徐弘和緩外表下,竟是這樣決絕的意志,跟他前任羊祜也無什麼兩樣。無言以對時,對面羣馬騰蹄,吾彥在馬上怒回:

    “同樣仇怨要討,當年你們水軍攻城,東吳何止死數千,一城成血海,大江染紅,我等不惜死也要討!”

    高舉刀欲挺近,卻被一聲厲喝打斷。

    “住口,不是說舊恨已斷嗎?”陸機陰陰冷冷聲,滲人骨髓地,“爲匪作亂之惡,與江東舊恨無關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就感覺不對勁,左右都是紅眼的人,士衡無兵無甲,草穗般夾在緊繃至極的對峙。異樣的嘶吼在他周圍盤旋,似乎要將他席捲。

    他站到上百騎兵的最前,面不改色,正對徐弘,和背後挾持的自己:

    “仇怨,找我討吧,我等同他們,是東吳遺類,心存不軌,要搶佔此城頑抗大軍。如此,向徐刺史謝罪。”

    說着,揮手向一旁緊逼的長劍,冷厲劍鋒瞬間破口,手腕沁出血,轉眼凝成一縷,被風吹得模糊,淅淅地滴落地。

    反應過來那“如此”是幹嘛,司馬穎震驚得想殺人,但明白不是衝動時候,手中劍勒住徐弘頸,往深處勒:“他謝罪了,恩怨已了,撤軍!”

    徐弘也慌神,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,他千方百計想平亂,可也不願陸機出一點事,辜負羊祜囑託不說,身後極在意的成都王也不會饒過。

    “叫他們停下,不然殺了你。”司馬穎勒出血,迫得徐弘尖叫,再催促。

    大軍無令自停,吾彥也滾身下馬。喧囂一度靜下,陸機改了氣勢的凌厲,噓口氣緩下來,試着捻袖,草草把傷纏上:

    “以血贖罪,但我死無濟於事,徐刺史知道我是陸公之子,能招引吳人,但也能激起義憤,使人拼死報復。”

    走近一步平靜說:“刺史若不逼我死,我能真心相助,勸吳將歸服,並獻沿江平亂之策。當年羊都督與我父親爲敵,不也如此同謀過嗎?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“真的想死?”

    “沒這麼說,我有分寸。”陸機對着挾持他進車中的劍,恨恨意。勸說未果,被司馬穎拿劍一架,卷帶着推進車,還意猶未盡地橫胸口不放。

    “看出你分寸了,再多一刻,你就支撐不住吧,”司馬穎急急拉過那手腕,憤怒,“像你說的,你倒在他們面前,不定兩相仇殺死更多人。”

    “他們殺氣騰騰,叫囂血債血償,我不如此,根本止不住他們。”陸機偏過頭,聲低弱卻倔強得很。

    司馬穎不敢對着犟,唉聲嘆氣丟劍,手上好生包傷口。腕間血難止住,他心裏一陣陣顫,看陸機顯而易見的冷白,就顫得狠下心,忽一躍身,狠狠撲倒了他。

    不由得發出慘叫一聲。

    “好,如你願。”對着那倔強帶恨的眼神道。

    山野中還在對峙,人馬如江流般搖擺挪動,蠢蠢不休,司馬穎環視圈後,揚劍指天,聲如雷震:“還打嗎,還打我就進去殺了他,說到做到。”

    說完頭也不迴轉進車,乘聲響漸歇,向士衡炫耀,帶責備:“虛張聲勢也行,怎麼非要玩命?”

    “我不受傷,你張不了聲勢,”陸機像是好笑地噗嗤下,不起身,絮絮說,“你打聽的張昌之黨,人馬、據點,頭領那些,寫在紙上,送上徐弘,他該能相信我助他誠意。還有我父親征戰之像,拿去吾彥,他定不敢違令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,只要你不求死,便什麼都依你。”司馬穎懦懦轉頭去辦。

    “在求死嗎?”只陸機一個人了,他強自鎮定,口中輕道。他摸到手腕,又是血黏糊糊,血腥味如既往,散在曠野。“死何止數千”,何止數千人在這曠野喪失性命,原來城池和江水都染紅,那些屍體,是被冰冷的江潮打溼,橫陳在深不見底的暗沉。

    不要涌起感慨!卻在心裏拼命喊。熟悉的虛脫感泛上,傷痛和緊張後,好生疲憊,無法動彈了,但不能死,定要活下去,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,不知道生和死如何,但只要一息尚在,就必須執着朝前走下去。

    無邊的曠野傳來吶喊聲,夾雜着零散的刀兵響動,斷斷續續,遠遠近近,聽不分明,不過敲擊得使不得眠,像是永無黎明到來的長夜,還重重壓在這片翻騰不休的曠野之上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洛陽太極殿。齊王被蓬頭垢面地推進殿內,他大戰三日,十萬屯軍幾乎都倒戈,而後一敗塗地地到處躲,還是不免被下屬出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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