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爲求和,幹嘛十萬大軍出動?幹嘛接連攻城血火累累?耍我玩嗎!”

    司馬穎牙磨得嗤嗤響,正對氈帳迴應,悶雷似的,是那種肺腑裏氣息翻涌,卻在喉口被死死堵牢的,怪異怒吼。

    ——怎麼敢對士衡疾言厲色,隔這麼遠,彼此不見,也不敢稍稍施加一點。

    “不是,情勢有變,強而避之,不利則退之,明智之選。”盧志仍沉靜,走到身後勸。

    另一旁的王衍瞅到機會,壯膽達成使命:“利弊瞭然啦,殿下僚屬都看出,和解最好,殿下就別再怒氣洶洶非要打洛陽,相安無事多好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瞪上一眼,王衍啞聲,又膝軟得欲倒。盧志匆匆過去扶,司馬穎卻感到,袖口被人不自然地扯了下。

    ——且看他們怎麼演,火氣平息了些,眼神也只盯正前。

    “我乃成都王長史,願隨大人入洛陽,表明和談誠意。”

    沒攔阻,盧志自作主張地拜向王衍。

    “誠意?”王衍一愣神,瞄向司馬穎,轉機太快都不敢信,“如何得見誠意,能從城門撤軍不?”

    “這要談,彼此允諾條件地談,”盧志篤定笑,“而誠意不只我,還有爲質的人,能讓大人足夠信。”

    於是司馬穎目瞪口呆中看到,陸機揭簾站出,袖手閒閒地站好,火光遠遠的,只照出他輪廓,暮夜寒氣裏,迎風巋然不動的輪廓。

    “在下曾被齊王當人質,逼使成都王退軍,一逼就奏效,王太尉久在朝中,半年前事該有所知。”

    陸機從木臺往人羣走,腳步輕緩,司馬穎卻覺一步步狠砸向心頭,正如這人不知不覺中,被嚴防死堵地禁絕着,還在讓自己驚心動魄地鬧騰,非要翻波攪浪地,挑起他不堪承受的事!

    “如此,能使王太尉相信嗎?”陸機在王衍前立定。

    稱的是舊官名,王衍認出人,也咂摸出了這套近乎,搓搓手斟酌:“士衡你若願去,這和談大概能成,畢竟,畢竟成都王會有所顧忌。”

    瞥見成都王面色不善,噗噗如牛噴氣,趕緊收斂閉嘴。

    “不是他願不願,而是殿下有心和談,要以他作人質。”盧志一下動手,真就把陸機當人質押上,背手按肩使之俯身,袖口利刃寒光一現。

    眼神招呼王衍走:“且殿下帶王大人來此,嚇唬是假,真心是要獻上誠意,既已獻,便入城吧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匪夷所思了,搞不清這幕是誰主導,但心慌意亂得有如石化,只有眼能動,移目看士衡似乎委頓,無力地被拉着,說不出是扶還是押,穿走過層層的兵戟旗杖。而捕捉到的一點眉目細顫,攪起的擔憂,使他不能下一句令,移一寸步!

    ——京中是噬人的黑淵、是奪命的陰森鬼蜮,費莫大代價把你拉出,你又要不管不顧渾不懼死地投入嗎!

    心裏呼天搶地想時,才察覺到袖口深處,被塞進了張墨跡尚潤的文書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車走在銅駝大街,石板被碾壓聲清晰入耳,因爲四周無人,燈火稀疏,寒風無阻地肆虐,只帶出些隱隱顯顯的啼哭聲。

    “出亦無所之,入亦無所止,浮雲翳日色,悲風動地起。”

    王衍手打着車壁,旁若無人念唱。陸機聽出話中意,想他真是怨無從發,諸王入京,天子失權,如此浮雲蔽日,才使悲風狂起。王衍一向是清貴名士,居高位而不理政,這般被推擠到爭鬥中,真就彷徨無所適從吧。

    “大人有府邸,不知所止何處嗎?”從倚車壁起身,試探問。

    “不想回去,回去就吵吵嚷嚷,巴巴指望我謀米糧回,”王衍癟起嘴欲哭,“我是真心求退軍啊,洛陽偌大一城,衣食都靠輸送,眼前已經饑饉了,再圍幾天,不知還要死去多少人。”

    說着又打起車壁,邦邦聲乾澀沉重,忽而車外啪嗒啪嗒,似風摧枯拉朽地呼扇着什麼。馬也左右翻騰起,讓並座的三人嚇一跳,但從簾縫望出去,也只見黑森森夜空。

    “是覺蕭索好多,不過是半年,”陸機悶聲答王衍,摸索着出去,“我下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有隻瘦巴巴的貓晃盪,低沉叫,眼中放綠幽幽光。地上散落堆破碎碗盤,街旁幾家,門戶大開着,更多的貓晃晃悠悠銜東西,在空蕩蕩的屋裏到處闖。

    “估計餓死,或想法逃走了,”隨後下的王衍絮絮聲,“連貓都搶不到餘食,可憐。”

    陸機在清冷的夜氣裏咳嗽,周遭只看一眼,然後仰起頭,朝街盡頭高高的垣牆,他極力平息住氣息:“大人不想回府,那哪兒都不好去了,倒是可去中書省,有宿所,也幾步路能走到。”

    不由分說拉上王衍:“我以往待過,知道這時辰也能進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覆有白霜的槐枝,黃銅大案,一切如舊。被值吏迎進正堂,陸機不及想這裏的紛擾生死,把滿腔唏噓都摁下了——在想張華帶他去密閉閣室的路,在稍變動的佈置裏,想那晚述志的激盪、執着,脫口而出的言辭,似乎還回繞在樑柱間。

    不過都是壓心底想,面上對王衍不經意笑笑:“以爲此生再無機會的,當初遭難,匆匆落下了不少東西,乘夜深,王太尉能讓收一收不?”

    “哦,那隨意,反正我當中書不久,也沒收拾過。”說完拍哈欠找牀榻去了。

    陸機找到地方,留盧志在正堂。手觸到門時,卻猶疑了,祕閣內有亮光,鏤刻的門縫裏,光細線似的射出,一道道打在地,白花花地閃眼讓人驚亂。

    緊閉上眼,但腳下發了聲,有道光忽地打上緊閉的眼皮,迫使眼睜開,隨着蹌退,被陡然射進眼的光打得眩暈。

    “士衡,是你。”

    燈光徹底流瀉,嵇紹把燈盞開門,因疲累而枯澀的臉上,是驚訝得有些驚恐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想到在這裏能見着你,果不其然。”陸機吭吭聲,鎮定又有些尷尬,他被托住後腰,兩人不覺挨很近,他只能埋起頭說:

    “跟你一樣,做遊說事,隨王太尉混進這裏,想看看故地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嵇紹不說話了,褪去驚訝,默默脫去外衣,搭陸機肩上,搭着肩攜他入內,讓出一席,移過憑几和碳爐,然後定定怔怔地對陸機看。

    他第一眼只是憐憫,不由自主地憐憫,歉疚、嫉妒乃至憎恨,都放腦後了,就像曾看着時,酸楚得不能自持的餘韻。只有舉動能稍緩解點,倒水入杯,捧到陸機面前,看他喝進口水,青白臉色透了紅暈,才咧咧嘴作笑意:

    “你是特意來此,想質問我,你爲我勸阻過成都王,我卻負你所託,一閣文書,沒有悉數轉交給他。”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