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颳得枯木劇烈地搖,發出可怖的聲響。

    司馬穎打馬入平昌門後,看到的是一幅堅壁清野景象。風灌過空蕩蕩屋宇,壓城陰雲下,寬闊的銅駝大街上空無一人。

    馬踏石板有空敞的回聲,一聲聲,波浪似的尾隨,嘚嘚嘚,清亮滲人,由不得讓人背脊發毛,抖索兩下警惕。

    “不是陷阱?”司馬穎回頭瞟一眼盧志。

    “防不勝防,畢竟是京城。”盧志使勁搓鼻頭,他綴在後,不敢對視地,綴得更遠。

    果然利箭蝗蟲般降臨,鋒鏑的鳴響,霎時蓋過了馬蹄聲。密匝匝黑雲漫頂,呼吼不絕,隊形被擊打得大亂,至密的箭鋒,像要把大軍推擠出城!

    “舉盾,向兩旁撤,”司馬穎頂着鐵盾下令,“堅城已入,誓不出城!”

    兵不血刃進來,此刻被反攻,倒是燃起了憋着的戰心——只恨不得廝殺暢快,紅血濺身,恨不得一刀一槍,親自劈砍出奪權的血路,用強力、殺戮,換得威勢、歸服,也是受夠了這番憋着的,爲人左右的,莫名其妙的進城!

    鬥志高燃,士氣不散,司馬穎怒喊中,大軍移向兩側的空房。檐下擠滿,舉盾爲壘,跺腳移動,遇見巷道便四散向街衢,攻佔一般,開始填塞城池的每一寸。

    而大敞的城門始終被撐滿,大軍還在源源不斷擠進,以盾陣冒箭鋒挺進。

    飆風難終日,片刻過後,強勁的箭勢慢慢緩下。雨點似的兩三箭落地後,悄無動靜了,北風又空空地迴盪。

    大道正中,兩行拒馬木刺擺出,戴甲的□□手露面在後,形成對陣。有人順着尖利的木架現身出來,朝服嚴整,目色冷厲:“殿下連日攻城,這算以牙壞牙。”

    “是用了少箭,你們還上的,是不還是我大軍射進的。”司馬穎翻過盾,瞅一眼上面釘的箭,認出了來人是嵇紹。

    眯眼睨嵇紹身後數得清的宿衛軍,笑笑:“就料到你們不濟,城都進了,還能奈我何?”

    “總有能奈何的,興許被殿下忘了。”嵇紹沉重着,聲沉語重,極慢極慢從袖中掏出布巾,隨風揚走。

    司馬穎視線追逐,漸漸呆住,染血的白色翻卷,殷紅駭人,是那種反覆染上浸透了的紅。這時被北風呼扇,撲到眼前,他躍身截住都不敢用力。

    “這是何物,想必殿下見之即有感。”嵇紹走出木刺,商談似的走近了。

    “當然,我以士衡爲質,早有覺悟,只是我並未開戰,你何必這樣對他……”隱忍殺心,強壓怒火,漫不經心說。

    “可殿下殺氣縈身,反攻在即,心中在想,要殺得京中血紅,使衆人無不匍匐稱臣,”嵇紹聲討似的喊,走到時卻一步跪下:

    “張方已經這麼做,只盼殿下謹守本份,收拾殘局,持人臣之禮,莫行大逆篡奪之事。”

    “否則你害死士衡?”司馬穎哼笑聲,白絹甩回嵇紹——以示不受這威脅。

    “否則,這裏戰至最後一人,包括我,誓不讓你前進一步。”嵇紹拔劍直指。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“殿下,何不直逼宮城?”

    “宿衛兵不過數千,空虛得很,十萬兵都進城,怕個什麼?”

    “功成在即,請殿下一鼓作氣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荒廢的王府,武將跪在落厚厚灰的地板上求,烏壓壓跪了滿廳,此起彼伏進言,帶着備而未戰的焦躁,和建功的急迫。

    司馬穎看到一隻蜘蛛在牆角爬,在網上小心翼翼、顫巍巍,那網是它的領地,又是它束縛——細白的絲,纖薄幾不可見,卻捆手捆腳地限定了它。

    “住口!”吼得蜘蛛也掉下一截,案拍得塵埃騰起。

    “還有阻礙,險惡難料,我另有計議,”轉頭再低沉咆哮,“暫不想去打。”

    寒氣讓人火辣辣地痛苦,司馬穎忍不住咆哮發泄,像猛獸那樣張口喊,噴發腥氣,讓下屬領受到戰慄的恐懼。領受得,不一會兒跑了個精光。

    他扶着膝坐下,覺得自己像頭滴血的怪物了,吼着向虛空中的什麼宣戰——再也不能分離,可爲什麼要血淋淋地分開,讓自己忍受這彷彿無數創口在冒血的孤獨一人!

    “士衡在哪裏?”空曠室內起腳步聲,司馬穎就劈頭問盧志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知道,我爲何這麼遲疑,狂躁,進退兩難,猶如困獸!”

    “我亦是他局中棋子,干預不了他行事,抱歉。”

    “甘作他棋子,瞞着我被他驅使?”司馬穎一噴,“你還真是長進。”

    “是甘爲殿下功業計,”盧志搖頭嘆聲,不惱不急坐下,“爲他驅使不只一次,這次也來提醒,此時不是糾結他安危時,而是想怎麼順着他的局,穩妥走出下一步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功成,如他所願,他會現身的。”盧志大膽拍殿下頭,心虛地安撫。

    司馬穎被拍回神,朝向收拾出的案面,換副神情,敲着案沉靜:“除了應允嵇紹,別無他法。不只是爲士衡,京中人心,尚向天子,民戶都逃躲走,嵇紹當街阻攔,就看出了。不定還有什麼人,會仿效他阻攔我。”

    “並非全然被動,殿下大軍在手,總有可乘之機。”

    “眼前想到的,上朝啓奏,把這和書拿出來,要陛下封我太弟,給我冀州,名正言順,可覺得沒意思極了,”司馬穎手扒拉着那紙,捻出折皺,“唾手可得的東西,何必再要一次,屈辱!”

    “王霸之業,需無所不用其極,”盧志催着勸,“張方都覺悟了,他大肆在京搶掠,已搶了不少人充軍,貴胄鉅富,被他破家的也不少……”

    司馬穎煩得腦袋磕案上:“小人行徑,當強盜這京中人心更不向我。”

    “作比而已,殿下該想小者盜財,大者盜國。”

    司馬穎就伏案想啊想,一通想後,腦中全是士衡,時而慷慨的,又乖戾的,又虛弱着,哀哀乞求的……無論怎樣,心底終是苦澀、沉痛。把虛影拖住,塞入懷,細細密密地蹭,苦澀才得回甘,因着對比,是食髓知味欲罷不能的至甘。

    夜風窸窣,荒宅寂寂,回甘中想起了一刻,攜士衡逃往鄴城,把他按壓在懷的那刻,都快遺忘掉,但那時依偎着的話語,此刻又在體內澎湃起來——

    “對,魏武功業,我爲這去的鄴城,眼下挾天子到鄴城,天下也能皆制於我手。”

    ~~~~~~

    嵇紹拿木棍撐開窗,就有雪花飄在手上,雪花零零落落,向黯淡的地面墜,陰晦天裏,尤其白尤其潔,他摸着手的溼意看,直到地上鋪了白白一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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